第11章 出手
如此大叫大喊,栖芳閣裏的姑娘都吓得抖如篩糠。
唯有鸨母李青娘性格彪悍,跳出去與其對罵:“吵什麽吵!嫣紅早就贖了身,你們誰敢綁,就是強搶民女!我看哪個沒王法的王八羔子敢在這縣城裏動手,來人,給我速速去報了縣太爺,捉了這夥子強盜!”
蘇晉之合上窗戶,樓下叫罵聲仍能聽到。他與魏溪對視一眼,便知道對方心中所想。
“沒見過。”魏溪道。
“并非為我們而來。”蘇晉之道。
此時小院中打手、龜公、雜役等前仆後繼,烏壓壓擠了一堆。大家人多聲勢大,互相壯膽,都是罵罵咧咧,看起來片刻就要動手。
“這……怕是要吃虧吧。”魏溪眼中雖然不見,心頭卻着實放不下。
“不忙,還有幫手。”蘇晉之說着,指了指屋頂。
“上頭?”
魏溪側耳一聽,果然屋瓦之上有輕微踩踏聲響。他有內功,聽覺應當比蘇晉之更為敏銳,然而初入江湖,不曾提起警覺,所以直到師兄指出,才發現房頂之上早就藏有埋伏。
“這些人一直就在上面的麽?哦,我知道啦,師兄你說和尚不會進來,也是因為這群人吧?那假和尚還以為咱們埋伏了幫手,所以不敢貿貿然跟來。看來這些人功夫很好,能護住這地方。”
蘇晉之側耳細聽,微微一哂:“只怕功夫不見得多好。”
“怎麽說?”
“腳步虛滞,下盤不穩,根基不實……”
魏溪怪怪地看他。
蘇晉之立刻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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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其實我早就想問,你教我練劍,總說劍法是劍譜上看來,自己只會擺個樣子,背個心法。可這些人武功好壞,你是怎麽聽出來的?”
蘇晉之神色一滞,似是還沒準備好怎麽回答。
關于劍法,他确實沒有說謊。因為當年他學這套入門劍招,也是自己對着劍譜一招一式摸索而來,沒有任何人調教。說是看劍譜而記住劍法,并不算什麽謊話。
他說話一向極有技巧,遇上難以回答的問題,既不說百分百的真話,也不會随口亂說謊話,而是在講述時有所取舍,讓對方自行領會。至于領會成什麽樣子,那就只能說是各人理解,而非他有意欺瞞。如此,魏溪便真以為他從來都是手無縛雞之力,行醫為生,不曾涉足江湖,而他展現的諸般見識,都是憑着出衆才智,才無師自通。
蘇晉之遲疑,既然兩人已經遠離深山,是否有些事,該逐一向對方透露,免得這孩子胡思亂想,到時候誤入歧途。
正在他張口踟蹰之際,樓下乒乒乓乓,終于開打。
魏溪渾身一震,像是整個人都被驚醒過來,看見打架,又有了躍躍欲試的勁頭。
屋頂上的幾位老兄仍舊趴着。蘇晉之見他們并不打算出手,而樓下的雜役小厮已經開始嗚哇亂叫,看這陣仗,就算不鬧出人命,恐怕也要多幾個重傷。
他蹙一蹙眉,便吩咐道:“去叫幾個人來。”
魏溪應了,一陣煙似的出去,再進來,卻帶了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回來。
蘇晉之一愣,但轉念一想,這樓裏但凡有力氣的都下去打架了,剩下的可不就只有嬌滴滴的姑娘。他讓魏溪帶人,可沒說要他只帶男人。
于是蘇晉之問:“請問姑娘們可知哪裏有黃豆、香油?”
這些妓|女本來見到外頭有人鬧事,都是縮成一團,現下被帶到蘇晉之面前,卻像将這事都渾然忘了,一雙雙眼睛緊盯着眼前的白衣公子,上上下下狠狠地看了個飽。
魏溪抱着劍,在旁邊清了清嗓子。
一個妓|女回過神來,這才答道:“黃豆和香油?後廚肯定有。”
“煩請姑娘帶路。”蘇晉之從包裹中翻出個瓷瓶,握在手中,沖面前的女子們輕輕一笑。
這一笑就足夠人神魂颠倒了,別說拿個區區黃豆香油,便是叫這些女子搬出床下的全副身家,恐怕她們都肯。
這一群五六個女子,先後又跟上來幾個,衆人叽叽喳喳,聽了蘇晉之的吩咐行事。
最後十來個女子每人各提兩袋黃豆,齊齊站在二樓窗邊。當中嗓門最大的當先一聲叫喚:“放暗器喽!”
其餘衆女也跟着喊:“放暗器喽!”
這情景便如夜裏最熱鬧的時候,衆女一起鼓動戲樂班子奏樂,煽動冤大頭送纏頭一般,一聲疊着一聲,好不熱鬧。只是這回說詞變了,姑娘們覺着新鮮,叫了一聲又一聲,亦是如唱戲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謝家莊人聽到有暗器,都是大驚,扭打中有人觑空向上望,又哪裏望得到什麽暗器的蹤影。
還是李青娘有見識,擡頭瞧看見了站在衆女身後的蘇魏二人,知道有高人支招,忙喝道:“退開!”
蘇晉之見己方人已散開,便發令:“放!”
千顆萬顆黃豆如同傾盆大雨,嘩然瀉下。衆女開袋倒豆子,皆是覺得新奇好玩,如嬉戲一般,全然忘了院中正是水火之勢。她們個個廣袖輕紗,動作也真嬌媚,一舉一動間如天女散花,好不美觀。
可院中人此時哪裏有欣賞美人的心情。李青娘見喊了半天倒下的竟是豆子,不禁大失所望。她正待命人再度撲上,就見謝家莊人個個形容古怪,又是抓臉又是撓腮,似是被蟲蟻齧咬,面容扭曲,連手中武器都恨不得抛掉。
原來那豆子都是先浸過香油,後又裹上了藥粉。這千顆萬顆灑落下來,密如暴雨,勢若迅雷,委實叫人難以趨避。
先前在樓頭喊話的妓|女這時又站了出來,沖院中喊道:“這百蛛粉本沒多大害處,只會讓人麻癢,但要是在肌膚上久留,就會滲入骨血,叫人四肢酸軟,堪比垂暮老人。你們要不想落下病根,就速速去找水洗了,免得拖久了,日後變成個廢人,到時候,別怪姑奶奶沒有早說。”
她這前半段明顯是學舌,後半截自己添油加醋,一番話用那尖細咋呼的嗓門叫出來,也是別有一股威風。
謝家莊人個個麻癢難當,臉上一片扭曲猙獰,聽了這女子喊話,就是不信也得信了。他們顯然沒料到會栽在一班妓子手裏,一個個心不甘情不願,罵罵咧咧退走。有幾個跑得焦急,臨走還被地下的黃豆滑了兩跤,身上又多沾了不少藥粉,引來樓上衆女一陣恥笑。
李青娘見他們走得幹淨,這才叫人把大門栓嚴,又吩咐雜役将地上黃豆清掃幹淨,回到閣中。
她剛才指揮迎敵還是一派豪氣幹雲,現在人走了,卻是整個兒萎頓下來,捂着胸口坐在堂中,灌下大半壺涼茶,還兀自喘着粗氣。
蘇晉之與魏溪已走下樓來。
“自作主張,還請見諒。”蘇晉之向她一揖。
“見什麽諒,要不是二位公子出手,這地方怕也要被他們拆了。”李青娘忙站起來,向她還了一福,“該我向您多謝才是。”
“不用客氣,我師兄最是仗義,從前看病救了不知多少人,經常送藥還不收錢,這些小事,不足挂齒啦。”魏溪回頭,看了自家師兄一眼。
他知道對方口冷心熱,常常是嘴上囑咐自己不要多管閑事,但當真路見不平,又絕不會袖手旁觀。他只是看起來冷冰冰的事不關己,實際觀察入微,事事入眼,且事事上心。
蘇晉之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李青娘想起什麽似的,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來,塞到魏溪手上:“這房錢是斷斷不能要了,二位缺什麽少什麽只管同我說,但凡能做到的,我一定不會推脫。”
“客氣了,同在屋檐下,自當苦難與共。這點小忙,算不了什麽。”蘇晉之以眼神示意,命魏溪把錢又遞了回去。
魏溪又道:“不知道這兒和謝家莊究竟有什麽仇怨,明明這裏不是南林地界,他們怎麽還這麽嚣張?”
李青娘向來快人快語,聽他們問到此事,卻是垂下頭搖了搖,開始唉聲嘆氣。
“此事因我而起,與栖芳閣無關,更與媽媽和一衆好姐妹不相幹。這些人若還要來搗亂,只消我擡腳跨出這門檻,便可保大家太平無事了。”
說話的是個女子,從樓上款款下來,一身荊釵素裙,卻是搖曳生姿。
她斂眉垂目,說話的聲音也是低低的,手上一串念珠,說一個字便撥過一粒,像是勘破紅塵不再留戀,與這青樓的氛圍格格不入。
蘇魏二人移目看她,瞧對方的神情姿态,都料到這位必是那謝家莊人口中的嫣紅姑娘了。
“嫣紅。”李青娘走過去,“你我姐妹一場,千萬別說這樣的話。當日你回來,姐姐說過什麽,這栖芳閣就是你的家,你不想走,就沒有人能将你帶走。就是拼了我這條命,也不叫那些臭男人欺負你!”
她這一席話說得真摯,廳中一衆女流都聽得明白。
同是風塵中人,都明白命比紙薄,大家同病相憐,不互相扶持,又能靠誰呢。
李青娘這才轉頭,朝蘇魏二人解釋:“嫣紅是贖了身的姑娘,已非我風月場中人,現如今只是暫住此地。謝家莊人無理取鬧,欺人太甚,要不是今日情急,我一定是要報官的!”
贖身女子通常是嫁人,不然便是脫籍從良,仍舊住在青樓之中的,着實少見。
這點魏溪不懂,蘇晉之卻是明白,于是他打量嫣紅的神色,便有了那麽一絲疑問。
那嫣紅裝扮清淡,一身靈秀聰慧卻遮掩不住,她擡眼瞧見了蘇晉之的神色,主動說道:“我本是要從良嫁人的,不想臨進門卻遭夫家反悔。嫣紅自小孤苦,沒有落腳處,這才不得已轉回頭來。慶幸姐姐念着往日情分,好心将我收留,不料謝家莊幾次三番上門生事,攪得雞犬不寧,今天還鬧出這麽一樁大麻煩,叨擾了兩位。”
“是哪個臭男人,言而無信,真該去喂狗。”魏溪罵道。
蘇晉之微微側頭,示意他管住嘴巴,說話不要太臭。
嫣紅提起舊事,似是十分傷痛,但痛後又顯麻木,頓了一頓,回道:“是……蕭亭柳。”
“咦?”魏溪大吃一驚。
關于這大名鼎鼎的蕭堡主,他們今早還聽過他的名字。照那義賊沙平楚所說,這人是個仗義疏財,樂善好施的大善人,恨不得看見全天下的可憐人都要來主動關照,無私照料,怎的這下到了嫣紅的口中,卻成了背信棄義的負心漢了呢?
“果然。”蘇晉之點點頭,看上去并不意外。
附近姓蕭的大戶不多,先前那小丫頭送來的糖盒上印了個“蕭”字,想來就是蕭亭柳來幫襯時随意發給下人的賞賜。
只不過,這蕭家當真豪氣,随随便便打發個丫鬟的小東西都這麽矜貴,區區一顆糖,包裝上還不忘印上自家的姓氏,生怕別人忘了這東西是誰賞的,不記得他的恩惠。
魏溪問道:“那蕭堡主究竟是什麽樣人?”
嫣紅神情一頓,但見面前青年眼神清澈,并不像別人那樣猥瑣好事,便知他這一問沒有旁的異心。只見她走到桌邊倒了兩杯茶,恭恭敬敬地奉到二人面前,道:“兩位恩公若是想知道,便由嫣紅從頭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