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練功
嫣紅聲音酥軟,語調婉轉,說起與蕭亭柳如何在街頭相識,又如何在栖芳閣重遇、相知,期間百般甜蜜,千種柔情,恍如昨日。
她說着說着,神色也像變了,原先冷淡自持的面孔漸有紅暈上飛。而當說到兩人交換信物定情、約定嫁娶之時,忽然頓住。
她停了良久,目光在眼前火紅團錦的桌布上停留片刻,說道:“他本已準備好要娶我過門,可是半年多前蕭老堡主突然過世,他倉促接手堡主一職,一肩挑起偌大家業,自此再也不複自由之身。我将平生積蓄拿來為自己贖身,脫了妓籍,去蕭家堡找他,卻換來他一句‘今生緣盡’的回話。原來他頂不住族中壓力,已與方家小姐定了親。那時我便知道,這輩子想與他在一起,是不可能了。”
魏溪聽得入神,臉上表情随着嫣紅話語一時一變,至此不禁長嘆一聲。
他雖不懂情愛為何物,聽着旁人訴說,也像是跟着一起經歷了數重悲喜,一時随之甜蜜微笑,一時随之低落神傷。直到蘇晉之在他頭頂摸了摸,才回過神來,從別人的故事之中抽離。
末了,嫣紅慨嘆道:“我也不怪他,他當日許諾,未必是假,後來反悔,也是句句真話。說到底,是我一個風塵女子不自量力,沒有看清自己的身份,妄想高攀那些高攀不上的東西。會這樣重重摔個跟頭,也是自己活該。”
魏溪想安慰她些什麽,然而他自己歷練尚淺,別說感情事,就是世事也未經歷過多少,又如何說得出什麽,在肚子裏搜刮了半天,也只是讷讷道:“姑娘你很好,是那個負心漢太壞,你別,別太難過了。”
嫣紅揭了揭眼角:“我不難過,我只是覺得連累了好姐妹,心中愧疚。謝家莊近來為了莫須有的寶物紛争,處處與蕭家堡為敵。他們以為捉住了我便能擺布蕭堡主,呵,這些人可是想錯了,而且錯得離譜。我與他早已沒有瓜葛,我是生是死,也與他毫無幹系,他們就是把我五花大綁抓走,又能動搖得了他什麽。”
她這顯然是傷心到極處的氣話,周圍人固然替她唏噓,也沒有安慰的立場。
魏溪一拍桌子,道:“嫣紅姑娘,大家都一樣是天生天養,既來到這世上,也是老天爺給的機緣。你這麽善解人意,處處替別人着想,可也千萬不要輕視了自己!你一個弱女子,怎麽能把這麽多事情都一肩擔了?放心,就算那蕭堡主薄情寡義,還有我呢!只要我在,劍在,一定叫那群歹人動不了你!”
他說得言辭铿锵,很是有力。嫣紅先是怔了一怔,而後拭着眼角,颔首道:“多謝……多謝少俠。”
旁邊的姑娘們見這小哥年紀不大,說起話來倒很有男子漢的氣勢,當下将他當做了英雄,為他拍起掌來。她們叽叽喳喳将他圍在中間,又是端茶,又是扇風,一時将他奉為上賓,好不殷勤。
魏溪從來沒接觸過這麽多姑娘,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伸手一推,就覺得碰到一片軟綿綿的肌膚,而嗅入鼻中,又是叫人頭暈眼花的濃香。混亂之中,他只覺得無數張濃妝豔抹的臉朝自己擠過來,眼睛稍稍一擡,便能瞧見一片片白花花的胸脯。
他未經人事,怎能經得起如此引誘,在一聲比一聲嬌媚的呼喊之中,已經七葷八素,幾乎暈厥過去。
迷茫中,一只手抓住了他。那手掌感覺微涼,十分熟悉。魏溪連忙一把反握住,跟着那露出的縫隙,一下沖出了包圍。
“姑娘姑娘,我先上樓歇歇,等那群歹人再來,再幫你們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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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魏溪逃也似的,跟着蘇晉之一起溜回了房間。
回到房中,他才發覺蘇晉之神色有異,心中一慌,立時忐忑起來:“師兄,我、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蘇晉之拍了拍身邊的凳子,把臉一板:“說說,你有幾成把握可以護他們周全?”
魏溪怔了一怔,在心中掰着手指,先是想到如法炮制先前退敵的法子,大約有八成,後一轉念,想到藥粉方才已經用完,那就只有六成,再一想,自己這肩頭還帶着傷,那勝算便只餘下不到五成了。
可是不到五成的勝算,他又如何說得出口?這便愣愣看着蘇晉之,成了個啞巴。
“連一半的把握都沒有,你倒恁大的口氣,敢跟人打包票,說什麽人在劍在,包在你身上?”
蘇晉之說話時,看見魏溪臉頰上的一抹豔紅,也不知是哪個姑娘趁亂蹭在了這小子臉上。他有些嫌惡地側過臉,蹙緊了眉頭,神情也變得更加難看。
這下魏溪當真以為自己闖了大禍,心急起來:“可是那嫣紅這樣可憐,難道師兄就忍心撒手不管?”
蘇晉之冷哼了一聲:“對別人的事情這樣關心,自己的事卻屢教不聽。”
“自己?”
魏溪這才想起來自己肩頭有傷,知道師兄這麽嚴厲,也是因為擔心自己,便委屈道:“我的命固然是命,她們的,也是命啊……”
“別人的命,總比自己的矜貴些是吧?”
只聽師兄的口氣越來越酸,魏溪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一陣莫名其妙。
就見蘇晉之眉頭一擰,拎過床頭銅鏡,放在他面前:“先把這花臉擦了。”
魏溪湊在鏡前一看,這才發現臉上一片五彩斑斓。剛才也不知有多少姑娘往他臉上貼來,左頰上面竟然還有個鮮紅的唇印。他一面擦一面在心中犯嘀咕,青樓裏的姑娘,當真熱情……
這胭脂水粉實在濃厚,魏溪把臉搓紅也未能擦淨。最後還是蘇晉之去旁邊水盆浸濕了一塊巾帕,覆到他面上,這才将那些亂七八糟的痕跡擦掉。
魏溪見有師兄代勞,索性手也不動了,乖乖仰着臉,雙手放在膝蓋上,一面享受,一面得寸進尺地道:“我沒有勝算,但師兄一定是有的,是不是?”
“你就是知道天塌了都有我頂着,所以才這麽有恃無恐?”蘇晉之板臉,表情一如從前,每回魏溪闖禍,而他在藥廬,舉起木板要打他屁股時的樣子。
然而十年來,那板子沒真落下過一次 。
魏溪見他要怒,便立即祭出殺手锏,雙臂箍住對方脖頸,如小動物般在他懷中挨挨蹭蹭,像是恨不得變成個球,滾到他懷裏去。
他打小起就是這麽個習慣,每逢犯事闖禍,便企圖撒嬌耍賴,蒙混過關。這一招雖然簡單,卻屢試不爽。蘇晉之縱然再有本事,都對此無計可施。
只見他無奈地笑了笑,陰沉的臉色終于冰融雪消,将魏溪的手拉下來,擺放規矩,才道:“逞英雄需靠真本事,光會撒嬌耍賴,管什麽用。”
魏溪嘿嘿一笑:“對你有用。”
蘇晉之一怔,随即嗔怪:“滑頭。”
魏溪見對方已經消氣,便說:“先前對付那弓箭陣的時候,師兄教我用的全是沒見過的劍招,雖然第一次使,卻是威力無窮。只要你把這套招式再多教我兩次,一定能把那群家丁打得滿地找牙,還怕他們做什麽!”
蘇晉之想起來,先前在對付假和尚時,魏溪已将劍招使得有模有樣,便問:“那套劍法,你記得幾成?”
“八成。”
他答得自信,蘇晉之曉得不假。
這劍招繁複,魏溪只在師兄帶領下耍過一次,便能記得八成,實在是世間難得的奇才。但蘇晉之早就知道魏溪天分,故此并不吃驚,又問:“現在還有沒有力氣?”
“多得很。”
蘇晉之向左右一看,摘下一支挑床帳的竹竿,遞到魏溪手裏,“以此代劍,再舞一遍。別太用力,免得掙開傷口。”
魏溪點頭,接過竹竿在手裏掂了掂,在屋中踏起步子。
青年身軀挺拔,手腳修長,他舒臂曲腕,動作靈活,把一套劍招舞得好似柳條迎風,輕舟拍浪。雖然空間有限,不得全力施展,但他因地而動,且走且停,每個動作都有說不出的韻味。
這身姿帶着午後窗外灑入的萬點金光,清爽得如一陣晨風,叫人看了眼前一亮,精神亦為之一震。
一套劍招舞畢,蘇晉之給他倒了杯茶,微微笑道:“還算不錯。”
魏溪知道他從不會将話說滿,只因見到那笑容,便知道他心中是滿意的。
于是道:“是師兄教得好。”
“可惜這只是半套,要是學會全套劍招,威力倍增。”
“半套?”
“不錯,我所教你的,就只是半套劍法。”蘇晉之點頭,“從前你所練不過是些劍道基本,算不得什麽武功絕學。只有這半套劍法,是外間難尋的精妙劍術,而我現在要教你的,就是剩下的半套。”
魏溪驚訝:“原來我學了十年,只是學了些小打小鬧的把式?”
“劍術根源,本就萬變不離其宗,要是沒有足夠根基,怎能一蹴而就?”蘇晉之蹙眉,“許多練劍之人誤入歧途,就是自恃聰明,不肯打好根基。你天資卓越,只要有足夠基礎,還怕什麽高深的劍招掌握不了?”
魏溪聽他說了一通,只抓住個關鍵詞:“哦,師兄你誇我天資高?好像從沒聽你說過。”
蘇晉之臉色一怔,他一時不留神把心中想法脫口而出,這時要收回,卻是來不及了。
于是他板了板臉,正色道:“天分再高,也須勤練不辍,別以為有了三分靈氣,就可以趁機偷懶。”
魏溪嘻嘻一笑:“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師兄你難得誇我,我聽着高興嘛。”
蘇晉之見他笑得殷勤,自己也有些隐忍不住。他微微側頭,掩飾住自己表情,又轉回頭,正色訓他:“知道了,就乖乖地聽。”
“是!”
蘇晉之娓娓道來:“我先前所教的半套,是一三五七這等間隔招式,剩下沒教的,都是嵌在其中的過度劍式。雖然少了這些招式劍法的威力會大減,但整套劍法意境不失。剛才看你舞劍,招與招之間尚有些滞澀,因為你感覺到這些劍招缺少連貫,就在習劍時自創了些招式填充其中。現在我要教你的招式與這些散招作用相同,但更要高明許多,精妙許多。你只要練上幾次,很容易便可以融會貫通。”
魏溪點點頭,恍然大悟:“難怪我打那些假和尚時覺得有些地方別扭,原來如此!可是即便這樣,他們還是打不過我,要是我學了完整的劍法,是不是就威力無窮了,這劍法這麽妙,你怎麽不早些教我?”
蘇晉之搖搖頭:“不教你,正是怕你急公好義,又自以為天下無敵。要知道,江湖之上能人輩出,永遠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是你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橫掃天下,那總有一天會栽個大跟頭,摔到你萬念俱灰,想爬也爬不起來。”
“那怎麽會?都那麽厲害了,爬總是還能爬起來的吧……”魏溪撓撓頭,覺得師兄有些危言聳聽。
蘇晉之不理他,徑自說道:“所以學劍法之前,你先答應我,以後不可随意與人動武,凡事以忍為先,不準強出頭,不準不顧自己安危就向人貿然許諾,不準……”
“好啦好啦,只要師兄你在我身邊,我就是想壞規矩不也壞不了嘛。你就別唠叨了,快說正事吧。”
蘇晉之搖搖頭,終于沒有再繼續說教,而是站了起來,負手立到窗邊:“那你聽仔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