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過去
蘇晉之不知自己被攜着奔馳了多久。他已毫無內力,在樹梢屋檐上飛行縱躍全賴攜着他的那人。洛風磊一出驿站便将方見離留給追來的灰羽軍士了,自己帶着蘇晉之,腳下越縱越快,像是有意炫耀自己功力,以行動告訴蘇晉之自己今非昔比。
他的武功的确是鬼神莫測。
蘇晉之早就聽說過當今逍遙樓樓主劍法如神,當世無敵,可那終究是坊間的傳言。眼下他見識到對方輕功,才知道這人的內力當真已是渾厚至極,似一片無窮無盡的汪洋,取之不竭。
逍遙樓距離鑄劍山莊遠達百裏,洛風磊一口氣疾馳了數十裏方才停下。這一路上似乎有不少逍遙樓的産業,凡他所停之處,衣食用度樣樣齊備,連洗漱的熱水都溫得剛好。
蘇晉之心知自己逃不掉,索性不去費那個心思冒險。只是他心中記挂魏溪,不知這一走對方能否安好,所以即便一路上衣食無憂,也根本無心消受。
直至三日之後,二人終于來到逍遙樓總壇。
“這金枝杏花,你還記不記得?”
洛風磊手撚酒杯,酒香熏人,馥郁芬芳。
“當年在登州瓊芳樓,咱們喝了足足三天,那時你彈琴,我舞劍,周圍仙音渺渺,仿佛身在蓬萊仙島……”
“聽說瓊芳樓的姑娘冠絕魯豫,但我看來,她們還不及你萬分之一……”
洛風磊邊說邊飲,漸漸便至微醺。他眼神迷離,似是夢游天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那莺聲燕語處處笙歌的銷金之地。
蘇晉之沉默看着他,滴酒不沾,一手搭在桌上,趁他迷離之際慢慢移上擱在一旁的赤焰。
還差半寸便即觸到,洛風磊卻“啪”地一掌按在劍身上,冷笑着看向對面:“想殺我?”
“……”
“你終于還是想殺我。”方才的旖旎頓時全消,洛風磊一狹雙目,銳利地逼視對方。
蘇晉之毫不示弱:“我本該早點殺了你,這樣逍遙樓便不至為禍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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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洛風磊質問,“這也是你一手建立的地方,你這樣說話,難道不覺得慚愧?”
“我建的,不是這樣的地方。”蘇晉之看了一眼周圍的擺設。
這是十年前他曾住過的房間,如今陳設如舊,絲毫未變,可他卻覺得陌生,每一桌每一椅,都讓他覺得冰冷。
“我忘了,十年前你早就背叛了這一切,背叛了我。”
蘇晉之:“應鶴行早就計劃好一切,你我發現雙劍,練成劍法,根本就是應文昭從中布局。這一切都是個陰謀,我留不留下有什麽分別!”
洛風磊騰地站起來:“那又如何!江湖紛争哪裏都是一樣,只有立于頂端才會不敗!造福天下,平等共存,不過是一句騙人的空話。這樣的青天大夢,呵,你為它死一次還不夠麽!”
蘇晉之聞之一動:“這事……你原來早就知道?你早知道這一切的背後都是應氏父子的計謀。”
“知道又如何。”
蘇晉之向後一坐,雖無太大驚訝,終究是比之前更失望了一點:“原來如此。”
“事到如今也沒什麽好瞞你。當年你墜崖之前所見的,只是此事之一。那時小侯爺要查血書秘聞,卻被衛尉司的人先行一步,我追了他整整三天三夜,沒想到這朝廷鷹犬狡猾奸詐,嘴巴卻閉得很嚴,他見甩不掉我,又不想降我,便埋伏在山腳,趁機想殺我。”
蘇晉之聽他說起當年的經過,也想起了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哼,他既不要命,我何必替他可惜?”洛風磊冷笑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拼着受了我十幾劍,還緊抱着我腿不放,到最後屍體上沒有一塊好肉,那手卻怎麽也掰不開。最後逼得我把他手斬斷,才好邁動步子。”
蘇晉之眉頭一皺。他當年所見,便是如此情景。
伏在洛風磊腳邊的屍體,血肉模糊看不出面貌。而行兇者滿臉鮮血,猶是一副殺性未馴的模樣。
“你說那人……是衛尉司的?”
洛風磊不屑道:“還是個都指揮使,不堪一擊。”
蘇晉之忽然想起沈連風先前說過的話,驀地一震。
衛尉司,都指揮使。
遠在數百裏之外的劍冢之內,昏黃的燈光下亦有同樣一番對話。
“他肩上傷痕,當真是都指揮使腰牌?”
傅卿雲看着沈連風把魏溪放在石床上,那道傷疤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分外紮眼。
沈連風看來冷硬,伺候起人來卻格外周到,輕手輕腳地替魏溪把被子蓋上,才回到傅卿雲身邊,低聲回答:“是。”
“所以當年你師父臨終前傳給你的消息,說的就是此事?”傅卿雲道。
沈連風沉默了一下,點頭。
當年他本在執行自己的任務,接到飛鴿立即趕到九雁山附近,卻只發現了沈玄留下的訊息。那字條中其一提及七星日月匕與血書的關聯,其二便是關于肩上有腰牌烙印的孩子。
衛尉司職責隐秘,通常沒有家人子女。萬一有了,也只能遮遮掩掩,不可昭告天下。是以在此之前,沈連風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師父還有一個兒子。
他接到消息後便知不妙,十萬火急追查足跡趕往山腳,最後卻只發現了一具斷掌男屍。屍體血肉模糊,全身上下都被鮮血浸透了,臉上表情痛楚猙獰,像是生前忍受了極大苦難,到徹底斷氣那刻才算解脫。
沈玄在生前快一步找到杜家軍後人,探知了血書秘密,但不巧被洛風磊跟上。他生怕那後人被洛風磊抓去,便自己主動現身,将大敵引走。無奈後者神功初成,正是不可一世殺氣淩人的時候,沈玄幾次想逃,卻未能成功,最後無可奈何,只得拼上性命,與其決一死戰。
沈連風并不是容易激動的人,可每每思及這件往事,拳頭就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響。
他從小無父無母,是沈玄收他入門下,賜他姓名,将他錘煉成才。故而對于沈連風來說,這位師父更甚生父。而沈玄的兒子,對沈連風來說自然形同手足。
“難怪這一路你對他如此關照。”傅卿雲道。
不遠處魏溪在床上微微動了一動,沈連風立刻回身,緊張地跑過去。
“這是……這是哪裏?”魏溪掙紮着坐起。
這一路大家都要趕路,輸送內力也只能斷斷續續,一路颠簸下來,僅可勉強吊住魏溪一絲真氣。
“劍冢。”沈連風走過去,扶住他肩,要他躺下。
魏溪卻一扭身掙開了。
“師兄呢?我師兄呢!”他左右四顧,找不到蘇晉之人影,再度慌張起來,直愣愣看着沈連風,反複質問,“我師兄去了哪裏?他是不是采藥去了,這裏……他知不知道這裏?他一個人回不回得來?”
他這一路渾渾噩噩,一直以為蘇晉之被帶走是場噩夢。可無數次醒來後,才發現原來最糟糕的不是夢裏的情景,而是這一切并非夢境。
沈連風又開始頭痛起來。魏溪傷重,他無法用強,就是稍稍加一點力氣就像要把對方給捏散架似的。眼看着魏溪掀開被子,赤腳踩下床,他也只能伸出雙手隔空護住他,而無法強硬地将他塞回床上。
“我要去找師兄!我去找找他!他一定不知道我在這兒!”魏溪嫌沈連風在面前擋路,伸手想撥開他,見對方紋絲不動,又更用力去推搡,而沈連風更不動。兩人相持不下,下一步幾乎要扭打起來。
“想讓你師兄步你父親後塵,就盡管去吧。”傅卿雲冷冷道。
這一路魏溪已不止一次如此,傅卿雲也厭倦了同他說理,幹脆毫不留情,将一切說開。
沈連風卻沒想到他會在此刻提起這些。他不想增加魏溪痛苦,因而即便在認出腰牌傷痕後,對于沈玄的事也并沒有多提。更何況在此刻,重提此事除了增加魏溪心中痛苦,簡直沒有半點好處。沈連風猛然回頭看向傅卿雲,似在希望對方停下。
傅卿雲沒有理會,兀自說下去:“現在的你去除了白白送命,還能有什麽用?”
“父……父親?”魏溪驀地停下動作,面現詫異。
傅卿雲:“你父親就是衛尉司的都指揮使沈玄,你肩上是他為了日後相認烙下的印記。我想你大概不知道,當年他死在洛風磊手裏是什麽樣子。”
魏溪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沈連風,眼神仿佛在說你們講的什麽,我怎麽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