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困局
十年一彈指,當年死不瞑目的已化作白骨,而那時揚長而去的卻仍笑傲江湖。
洛風磊也許就是從那時起習慣了鮮血,如今回憶起殘忍殺戮的往事,只有炫耀而無憐惜。
“當年你若留下,到如今也可享盡榮華。”洛風磊說着,默默把手覆到蘇晉之手上,慢慢握緊,“你看,這裏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蘇晉之抽了一抽,沒能将手抽走,覺得那像一副冰冷的枷鎖,将自己死死铐住。
這屋子裏的一切陳設都未變,然而眼前人早就已經面目全非。
蘇晉之冷冷看着洛風磊,如同在看一場荒謬的獨角戲。臺上人悲悲喜喜,而他不但無法入戲,甚至還覺得有點惡心。
他冷哼一聲:“多謝你的美意,我消受不起。”
洛風磊還待再說什麽,忽然感覺到異樣,猛地把手從蘇晉之手上撤開,掌心上翻,看見便然一片烏黑。他怒道:“你下毒!”
蘇晉之擡起自己的手,掏出手帕來緩緩擦拭。他的手背肌膚也已開始潰爛,然而面色不疾不徐,像是并不意外。
“那又如何?”他道。
“你就是自殘,也要殺我?!”洛風磊怒氣漸重。
蘇晉之堅定:“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殺你。”
洛風磊咬牙切齒,一掌拍在桌上,桌面鑲嵌的大理石頓時碎成八瓣:“把解藥給我!可以饒你不死。”
蘇晉之慢慢揚起一抹笑容:“此藥無解。”
“你……”洛風磊勉強壓抑住氣息,打量對方,“你也一樣中毒,沒有解藥,怎麽會是這樣反應?”
“這毒藥遭遇真力催發,我毫無內力,它自然無處依憑。你功力深湛,毒随血行,不消多時毒素便會遍及全身,我們大可以比一比,看誰能活得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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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了你!”洛風磊大怒催勁,那原本就崩開裂縫的紅木圓桌立時四分五裂。
蘇晉之傲然昂頭,把自己脖頸致命要害都暴露給對方:“盡管動手。”
洛風磊擡手揚劍,劍尖觸及蘇晉之肌膚,後者默然閉眼,絲毫沒有一點畏懼。那鋒刃在他白皙的皮膚上劃出淺淺一道血痕,便驟然調頭,轉向洛風磊中毒的手臂上,毫不留情地劃開長長一條傷口。
暗黑鮮血汩汩流出,順着他手臂向下滑落,不多時便流了滿地。
蘇晉之睜開眼,看見洛風磊沒有對自己痛下殺手,心中也是一松。他方才铤而走險賭了一局,所幸老天有眼,沒讓他賠上性命。
這毒藥沒有立時三刻致命的毒性,本意就是傷害洛風磊的真力,叫他一時三刻不能再去追殺鑄劍山莊衆人。眼下地上血跡越流越多,顏色漸由暗色轉為鮮紅。洛風磊面色蒼白,眼神卻比先前剛中毒時更加清明。他見血色轉豔,便随手點了止血穴位,以劍割袍,将傷口匆匆一卷。
“可惜不能如你所願。”洛風磊冷然一笑,眼神中已見濃濃的報複心思,“好,既然你這樣想要我死,我就要你好好看看,我先将那些人一個一個殺光的樣子!來人!把他給我押到地牢裏去!”
幾個統一服色的門人應聲進來,伸手要抓蘇晉之。
蘇晉之退後一步,避開他們動作:“不用,我知道地牢怎麽走。”
他獨自走他們身前,腳步沉重,經過窗邊時不意擡頭,只見外頭黑夜無月,望不見一顆星子。
這是令人絕望的夜色,而蘇晉之低下頭,卻不願相信這會是自己的命運。
他知道,他不能就這樣爛在這裏。不論夜色如何深沉,他的心中都有一顆太陽,他要去見他,所以要努力活着,要拼盡一切,從這裏出去。
劍冢之中,魏溪的世界卻好像要崩塌了。
他聽沈連風解釋完當年的一切,仍是不敢相信自己那當貨郎的父親竟然還有那麽一層不為人知的身份。
原來當年沈玄為了妻兒安全,一直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後來妻子早逝,他又遭遇危險,不得不把魏溪托付給自己的同僚,對魏溪只說那是他的叔叔。沈玄死後,洛風磊曾追查到他們的蹤跡,魏溪小時候體內的赤焰劍氣便是一天半夜遭受突襲所致。這位叔叔身受重傷,不敢讓魏溪知曉,也無法再帶着魏溪逃命,無意中見到有家雜技班到處巡游,裏頭孩子又多,容易魚目混珠,便塞了銀子請班主好生照顧魏溪。沒想到那班主兩面三刀狼心狗肺,收了錢非但不辦事,還将他當成奴隸般多加折磨,險些要了魏溪的命。
好在那時魏溪還沒有離開九雁山附近,被蘇晉之偶然遇見,誤打誤撞救了回來。
“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魏溪把整件事消化徹底,握緊拳頭猛砸在石床上。
“憑你現在,有什麽資格說殺他?”傅卿雲道,“洛風磊有赤焰劍法,劍氣精純無比,怕是已經練到了九重。你這玄冰劍法用一次就要去掉大半條命,恐怕就連那姓洛的一只手指都動不了,有什麽資格誇下這種海口?”
魏溪也不顧自己光着腳,跳下床去,跑到他面前:“那你說!要怎樣才能打得過他?我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可以!”
沈連風跟過來,在他身上披了件衣裳:“先養好傷。”
“那得等多久!”魏溪轉身來,滿是怒火的眼中幾乎要急出淚來,“我恨不得現在就沖過去把那王八蛋砍成八塊!現在師兄還在他手裏,你叫我怎麽等!那人殺我親人虜我師兄,我與他大仇不共戴天!”
一枚暗器忽然當空飛來,直撲魏溪面門。沈連風驀地伸手接住,詫異地看向傅卿雲。
這是他扇骨中打出,但魏溪毫無所覺,任憑那鐵刺近身,若沒有沈連風出手,恐怕就要中招。
傅卿雲也不是有意要害他,此時展開扇子,緩緩搖動:“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連這樣簡單的暗器都看不見接不住,你以為你去了逍遙樓,能沾到洛風磊的一片衣角麽?哼,恐怕你連那地方的大門都進不去,就已經成了一灘死肉了。”
“那又如何!我……”魏溪本能地想辯解什麽,說了一半,卻發現一句道理都掰不出來。
傅卿雲說得對,現在的魏溪不僅沒了平時的功力,連思緒也是亂的。這混亂令他失去了該有的判斷,要是貿貿然沖到逍遙樓去,恐怕跟送死沒什麽兩樣。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些人害得你越深,你就越要有足夠的把握讓他們償還。機會難得,一旦錯過,就可能永遠失去。血海深仇被這樣白白放過,你會甘心嗎!”傅卿雲說得一字一頓,語氣也漸漸激動起來。
魏溪咬牙:“可是……難道因為這樣,就什麽都不做嗎?”
“你是不是以為,你的遭遇就是世間至悲!要是我告訴你,有人的遭遇遠比你更慘呢?”傅卿雲冷冷笑了一下,說下去,“有一個人,他在十六歲時父親蒙冤入獄,判處斬首,他自己與母親則被發配邊關,給披甲人為奴。他親眼看見母親做官妓受盡了淩辱,後來母親不堪折磨,為了自盡拿匕首捅了自己十幾刀,卻因為不得其法遲遲不能死去。最後母親哀求他,要他送她一程,這人不忍看母親痛苦,便親手抓起那把匕首,對準她心窩刺了進去……你知道親人的血流在自己手上的感覺麽?那血是熱的,從她身體裏湧出來,可很快就冷了……就跟她的人一樣,最後都跟那邊塞的風,北地的沙一樣,毫無溫度。”
魏溪聽得震驚不已,他曾聽蘇晉之說過一些傅卿雲的情況,現在稍一聯想,便猜到這話中所提的人是誰。
“這人……是你嗎?”魏溪忍不住問出口,卻不是出于好奇,而是當真心有戚戚,滿懷悲憫。
傅卿雲方才說話時還有些隐約的情緒起伏,這下說完,一下把這些情緒都收起來了。他看了魏溪依言,面無表情:“是我。”
“你……”魏溪大概也沒想到他如此坦誠,停頓了一下,才道,“很厲害。真的,很了不起。”
承受如此傷痛,又身有殘疾,還能支撐到今天,将逍遙樓逼到如此地步。傅卿雲所做的一切努力,遠比他的成就要多得多。
“換作是我,不知能不能做到……”魏溪搖搖頭,“不,我做不到。”
“但要是沒能贏到最後,單是厲害又有什麽用處!”傅卿雲振袖在輪椅扶手上一拍,“沒能殺了洛風磊,讓朝廷派兵圍剿應鶴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勞,都是白費功夫!”
魏溪已經徹底冷靜下來,他不再嚷嚷着要立刻打殺,而是想像傅卿雲說的,收斂起心神等一個一擊必中的機會。于是他在桌旁坐下,靜靜問道:“你是不是有什麽辦法?”
傅卿雲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眼:“我要是有辦法,你就會聽麽?”
“但凡有一點希望救出師兄,毀掉逍遙樓,殺掉洛風磊,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魏溪說得義無反顧。
沈連風看了他一眼,皺眉:“量力而為。”
魏溪回他:“要是不能達成心願,救出師兄,那我活着又有什麽意思?”
“……”
“沈兄,我知道你是為了我爹要保全我性命。但他老人家既然是被那洛風磊所害,我們做兒女的,為父報仇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何況我師兄也在洛風磊手上,這一次,不論如何我都去定了!”
沈連風想了想,似乎無法反駁,只說:“我也去,你要活着。”
“我們都努力活着。”魏溪感激地握了握沈連風的手,報以一笑,而後把臉轉向傅卿雲,已然準備就緒,“傅莊主,告訴我你的法子吧。”
傅卿雲看見他們決心如此強烈,這才放心說道:“玄冰赤焰既然出自劍冢,那劍冢必有能克制其劍氣的東西。這對神劍劍氣強烈,雙劍相合氣息驚人,所以一向都是分開收藏,存劍的兩座藏劍臺為了平衡劍氣,一個至陰,一個至陽,都是鑄劍山莊先人根據雙劍特性而度身打造。這雙劍劍法修煉時需要陰陽相合,但其實藏劍臺本身也有沖合之效。你身上已有玄冰心法,如果到玄冰劍藏劍臺吸收其中的九陽之氣,或者可以順勢中和寒毒,将此劍法徹底練成也未可知。”
不等魏溪回答,沈連風便道:“太危險。”
藏劍臺的目的是藏劍,并非練功。雖然傅卿雲說得有道理,但這畢竟沒有前人試驗過,若是貿貿然這樣做,很可能神功未成,反而将命給搭了進去。
“我練。”魏溪想也不想,便一口答應,“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