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石花桃膠
似是早料到王少元這般說辭, 蕭敬之臉上的表情一貫冷靜自持, 他只是緩緩地将王少元上下打量了一下, 然後眼眸移開,漫不經心地看着眼前已經幾乎被燒毀的林子:“嗯,少元壯志, 想來是不會被我這樣的廢人困于一隅。”
王少元沒想到蕭敬之竟說出這樣傷感的話, 他那張陰鸷狠毒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慌亂,然後咬牙道:“我……沒有看輕你的意思。”
“嗯,我知道。”蕭敬之将雙手緩緩地交疊在了自己的膝上,可是他眼中那點光明也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去, 像是這漫天的大火,終于将林中的一切焚燒殆盡。
漆黑的星夜下,只有漸漸退散的濃煙, 以及被燒成枯黑的樹幹,像是流血漂橹的戰場上,絕望指着天際的戰戟。而蕭家多少知道蕭敬之和王少元過去的人, 多少都有些莫名的惶恐——
若沒有蕭敬之的幫助,王少元斷走不到今日之地位。
然而若無王少元這股子狠勁兒, 蕭敬之根本也奪不回家主之位。
蕭家親眷雖然不滿蕭敬之殘殺親弟弟、逼死母親和表親的行徑, 卻更加害怕百年蕭家祖業無人承繼或者落入外姓手中, 所以蕭家的家人之中,多半還是希望蕭敬之好好的, 哪怕他養着王少元這條恐怖的狗。
似乎是蕭敬之這坦然和無所謂的态度刺激了王少元, 加之林中焚燒成這樣也沒有人出來, 王少元紅了眼睛,一步一步朝着蕭敬之走過去,堪堪問了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你要讓那個人回來?為什麽,你……不能等一等我?”
王少元的年齡較蕭敬之小上那麽一百來歲,在蘇青崖的眼裏也就是個三十多歲的穩重中年人同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屁孩吵架的場景,只是看着王少元看蕭敬之的眼光,蘇青崖吞了一口唾沫,輕輕地用手肘捅了旁邊的林三式一下。
“小三式,和你打聽個事兒,這個王少元同蕭敬之,是不是……”
林三式沒想到蘇青崖如此問,他眨了眨眼睛,選了一個稍微合适一些的說辭:“……算道侶。”
果然如此,蘇青崖點了點頭,但是沒想到林三式紅着臉,繼續吞吞吐吐道:“但是錦州大陸上總有傳言,說當年蕭家人,看見王少元狠狠折磨蕭敬之,甚至在舉蕭家人前……”
說完這些,林三式的臉已經漲成了绛紫色,比昆侖紫瓜還要恐怖的顏色。
“……所以我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應該頂複雜的。”
聽着這些,蘇青崖面色複雜地看着那個如今坐在輪椅上的白衣公子,不知要用什麽表情。陸野則是悄悄地攬住了蘇青崖的腰:“我們靜觀其變就好,別想太多。”
Advertisement
或許是陸野掌心的溫度,或許是旁邊這人的肩膀寬闊讓蘇青崖放心,于是蘇青崖點點頭,心裏的那些擔憂也就抛了出去。倒是旁邊的林三式,頗為委屈地悄悄往旁邊靠了一步,總覺得在蘇青崖和陸野之間,自己有點多餘。
而那邊,蕭敬之被王少元如此诘問,他也只是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道:
“少元,我已經等了你足夠久的時間。”
“而且今日,你要放火燒掉林子,你要取用蕭家的神獸,你要動用蕭家的禁衛軍,我……都沒說過什麽,我甚至一個人坐在荷塘旁邊,靜靜地等了你一宿。”
蕭敬之說了這麽多話,似乎有些累,他緩緩地閉上眼睛,整個人看上去相當疲憊。
原本紅着臉質問他的王少元,則是在蕭敬之閉上眼睛之後,如同遭受了什麽巨大的打擊一般,他踉跄着後退了兩步,聲音竟然帶上了哭腔:“蕭大公子,我十五歲起,就跟着你,如今也有小三百多年了……你的眼裏,卻從來沒有我的蹤影。”
“你說你等了我足夠長的時間,可是你只是在等我,回到你的身邊,做你最聽話的鷹犬。”
“你從沒有把我當人,你從來不希望為違拗的你的意志,你希望我如同幼時乖順聽話,什麽都以你的喜好為先,甚至是你的弟弟,同你生得一模一樣的弟弟,只因為你不喜歡,我也可以幫着你去除掉他。”
“可是你,你的眼中,什麽時候才會有我王少元,一個有血有肉有心的王少元。”
王少元的話說得隐晦,可是每一個在場的人都悄悄低頭唏噓,王少元同蕭敬之的糾糾纏纏,旁人沒有辦法涉足,所以幾個蕭家家臣,還有王少元自己的死士,都不着痕跡的後退了幾步,留出中間的區域給了蕭敬之和王少元兩人。
看着悲痛欲絕的王少元,蕭敬之還是一貫的從容優雅,一貫的冷靜自持。他只是張開了眼睛,眉眼之間帶了幾分憂愁,唇邊卻有帶上了笑容,看向了王少元:
“少元,你十五歲的時候,攔住了蕭家的車架。你當時狼狽不堪,渾身在帶着惡臭和髒污,謝之要用鞭子抽死你,是我攔下了他的鞭子救了你,并且将你帶入蕭家,讓你成為了我的家臣。”
王少元點點頭,不甘心地看着蕭敬之:“你的恩情我記着。”
“錯了少元,”蕭敬之搖搖頭,自己轉動輪椅上前一步:“當日裏,該你記着的,是謝之對你的欺辱之仇。”
王少元一愣,而旁邊的蕭家家臣們,也多半臉上出現了驚訝的表情。
火光之中,雖然蕭敬之才是那個看着病弱的公子,可是旁邊每一個大漢的臉色都變得十分青白可怖。火勢已經散去,黑煙沒入了天地的黑暗之中,剩下的滿地焦黃、一片狼藉裏,似乎只有蕭敬之是安然處之的。
多年前的相救,他只字不提自己的恩情。
卻要他救起來的那個少年,記住——當年的仇怨。
細想之後,蘇青崖倒抽一口涼氣,覺得蕭敬之此人的恐怖遠遠超過了他能夠承受的範圍:他不要人記恩,要的是少年人記得仇。于是多年後,王少元手刃了仇人蕭謝之,便也是全了自己的心意,同蕭敬之半點關系都沒有。
蕭敬之不欠他任何人情,同樣的,王少元所做的一切、付出的一切,都會成為了他的心甘情願。
陸野早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他搖了搖頭,最終只是長嘆一口氣:“怪不得蕭家如此動蕩,六壬城城主之位卻從未更疊,而六壬城內也依舊十分繁華。”
蕭敬之謀算人心,恐怕天下無人能出其右。
那邊的王少元自然也是想明白了蕭敬之話中的意思,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朝夕相處、同衾共枕的男人,忽然有些覺得陌生,陌生得可怕,他明明已經将那個人這樣近地貼合在自己心上,如今,卻還是得來滿懷的冰涼。
“所以少元,”蕭敬之屈起手指敲了敲輪椅的木柄:“你殺了蕭謝之,報了自己幼年受辱的大仇,這是你的快意。我同謝之不睦,這是我們兄弟之間的恩怨。他毀我雙腿,我卻沒有對他做什麽,不是麽?”
王少元深吸了一口氣,而旁邊的幾個少年漢子已經大汗淋漓。
“少元,你說我從未許你主意,只當你是一條狗是麽?”蕭敬之的聲音清涼如這月色,卻又帶着月下香花一般蠱惑人心的魔力,他面上微微一笑,忽然伸出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白皙手指撥開厚厚的重衫,露出胸口大片的皮膚,上面斑駁的痕跡就算是陸野都不忍再看。
蕭敬之不良于行,所以從不在外走動,他的皮膚白得如同昆山上最無暇的白玉,可是那玉石上如今卻布滿了裂痕和血紅,那樣的痕跡,只怕就算是到最莫等的秦樓賤業者身上,也是尋不着的。
在衆人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中,蕭敬之面色坦然地合上了衣襟。
他的長發被夜風緩緩吹起,他擡起眼眸認真地看着王少元:“少元,在你的眼裏,我蕭家的家主、蕭家的大公子,便是這樣一個會任憑狗兒在自己身上這般作惡的人麽?”
王少元被他這話噎住,眼中的淚水忽然落了下來。
“你未免太看輕了你自己,也看輕了我的心。”蕭敬之長舒了一口氣,指便納戒微微一動,就取出了一柄墨綠色的洞簫來,那是蕭敬之的本命靈器,在錦州大陸的所謂靈器排行榜上,可以排上前十的寶貝。
他這會兒将洞簫拿出來,輕輕地橫放在自己的膝前,緩慢着摸索着上面的每一各細小的紋絡。
看得出來蕭敬之極其喜愛這柄洞簫,多年随身從不離開,上面的包漿極好,而且也沒有磨損太多。
林三式皺了皺眉,小心翼翼地又朝蘇青崖同陸野身邊靠了靠,低低道:“蕭敬之這個洞簫,每次出現的時候都要見紅,小師娘你別看他柔柔弱弱的,實際上是個殺人不紮人的大魔頭……”
正說着,王少元卻沉不住氣突然開始同蕭敬之動手。
他一邊動手,還一邊在質問蕭敬之,他問他,為什麽從來高貴優雅的都是他蕭敬之,惡事做盡的卻要是他王少元。他問他,為何從來如此算計人心,卻翻過來說着他在傷他的心。
少年人終歸是沉不住氣,蘇青崖看着,總覺得當初的相遇,會不會也是一場局。
也難怪,林三式算計不過這位蕭敬之,更難怪如今的王少元會被蕭敬之逼得節節敗退。
六壬城蕭家,向來以陣法謀算驚天下。而蕭敬之的洞簫幾乎沒有離開他自己的膝蓋,他周身的靈力就已經足夠和王少元抵禦,誠如王少元所說的那樣——蕭敬之從來高貴優雅。
兩人之間的打鬥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因為王少元幾乎是崩潰一般地祭出了一柄青銅劍,那劍劍氣沖天,幾乎激蕩開了天頂的層層烏雲,如同破空而來的閃電,威壓幾乎讓周圍的幾個死士站立不住。
青銅寶劍上沒有任何的紋飾,甚至劍柄都普普通通地用布條包裹。
天然去雕飾,寶劍重無鋒。
此劍雖普通,但蕭敬之也終于不能夠再穩穩地坐在輪椅中,他看着舉劍而來的王少元,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天上明月,他淡色的瞳孔看向了氣勢洶洶帶着致命攻擊過來的王少元,眼眸中有璀璨的光芒一閃而逝。
然後蕭敬之緩緩地将洞簫放在了唇邊,溫潤悠揚的曲子吹出來,能夠瞬間讓人看見青青草原、春日莺啼和荷花遍地。若非是剛才見過了蕭敬之的算計,只怕所有人都要以為他就是個普通公子,彈琴弄簫,溫潤如玉。
王少元紅了眼睛,狠狠地朝着那個吹簫的蕭敬之刺出致命一擊。
可是蘇青崖聽着那調子,忽然想到了什麽,忍不住上前沖出了陸野設下的結界,堪堪喊了一句:“住手——!”
陸野連忙跑過去将人護在身後,林三式也不得已跟着出來露面。
而他一出來,方才站在王少元身後的死士都将目光轉向了他,其中有幾個還在朝着王少元說“林三式在這兒”,而蕭敬之身後的侍衛,則是看見了林三式之後,多多将眼光盯緊了王少元的人。
蘇青崖管不上這麽多,只是朝着王少元的方向又走了一步。
可惜阻攔的話根本說不出口,因為王少元的劍已經将坐在輪椅上的蕭敬之戳了個對穿。蕭敬之唇邊的血漬慢慢滲開,胸前的紅如同一朵牡丹花在白衣上綻放,而他自己卻好整以暇,緩慢地吹着那已經逐漸不成調的曲子。
世人都知道蕭敬之只要出手就會鮮血滿地,卻不知道剛才蕭敬之所吹的曲子,乃是一首《鳳求凰》。
王少元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看着蕭敬之臉上淡淡而又無奈的笑意。
“你……”你為什麽不躲?王少元想要問,卻看着那本就蒼白的人生命正在一點一點兒地流失。而蕭敬之只是淡淡一笑,将洞簫緩緩地放下去,含着滿口鮮血,輕聲道:
“少元……從來不懂我的心。”
說着,蕭敬之就那樣帶着淺淺的笑容,在王少元不可置信的表情下,緩慢地必上了眼睛。而他的洞簫,也在衆人的注視下,漸漸失去了一切光澤。
指間納戒碎裂,身死而道隕。
王少元呆呆愣愣,半天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看着指間染上的蕭敬之的血,耳邊卻是閃過自己将那人摁在書案上胡鬧,然後逼着他承歡時候的落在錦被上的紅。
蕭敬之不忍疼,總是輕輕地喚着他的名字說“少元,我疼”,可是彼時的他惡劣,只能通過這種折磨和胡鬧來換取對方心中一點點的暖和感情。
他之于他,他從來看不透他。
所以費盡心思追尋,費盡心思要登上權利之巅,只是為了求那人的真心。
可如今求到了,王少元看着蕭敬之依舊精致溫和儒雅的臉,渾身上下的血液卻瞬間變得冰涼。
蕭敬之說得沒錯,他不懂他。
王少元踉跄着後退了兩步,直接跪坐在了地上,看着他那個樣子,蘇青崖似乎不忍心開口提起,剛才蕭敬之的所作所為——似乎根本就沒有動殺意,《鳳求凰》曲,本來也就是恩情動意的好曲。
“……林三式,”王少元跪在地上很久,終于緩緩地開了口:“這六壬城主之位你拿走吧,敬之請你回來,就是想要你來拿走這個城主之位,然後帶着我一起離開去歸隐山林。”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轉頭目光空洞地看着林三式道:“可惜我當時看不透,我不想要歸隐山林,我不想要過平淡的日子,我想要殺伐決斷,我想要這六壬城,甚至是天下,我想看到人人都向我臣服,不再說——我是個靠着蕭敬之才有了今日的人。”
“我想着……到那日裏,會不會——”王少元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他呆呆地看着地面,又笑道:“我就能夠、配得上他這個人。”
蕭家家主為王少元所殺,家臣中不少人都開始慌亂,有的人怒目瞪着王少元,有的則戒備地看着林三式。林三式突然被這麽看着,自己也生了許多緊張:
“王、王公子,如今林家人丁凋零,這、這也不是你們請我回來,我就能夠回得來的啊。”
六壬城中各大家族割據,勢力複雜得如同一團亂麻,蕭敬之在的時候,還有王少元如此利刃可以鎮壓,如今蕭敬之已死,蕭家沒有其他洞虛期的修士。而沈家、白家卻修整多年,早就虎視眈眈地等候。
林家凋零,葉家自從葉娘去後,對林家也十分忌憚惱怒,如此一來,就算林三式回來,也坐不穩這個家主之位。林三式到底歷經風霜,他搖搖頭道:“這是你們蕭家公子的一廂情願,六壬城還是要遵循自己的規矩。”
王少元苦笑一聲,然後忽然将那柄劍從蕭敬之胸口拔出來。
然後他面色沉靜地看着那個已經死去的人,笑了笑之後,王少元擡頭,面無表情地盯着那些蕭家死士:“我殺了你們蕭家家主,只怕之後你們也不會讓我好過。雙拳難敵四手,如今我便全了自己的心意罷了。”
說完,王少元轉過頭來看着林三式道:“林家公子,我與你算是萍水相逢,而且我之前也曾經派人追殺過你。如今在場衆人裏,也只有你值得托付,所以我——還想要腆着臉,托付你一件事情。”
林三式一愣。
“在我死後,将我的屍身盡量,葬得離他近些。”
說完,王少元似乎也不等林三式的回應,自己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王少元倒地的同時,從六壬城中竄出來非常多的人,這些人當中有白家的、有沈家的、林家的還有葉家的,還有大大小小不同的宗門,因為六壬城主一死,天幹城便會開始轉動,六壬盤現世,他們自然循跡而來。
只是到場的時候,卻只是看見蘇青崖淡定從容地從袖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茶盞,然後将茶盞推到了林三式的面前:“人生本就若大夢一場,小三式,喝了這碗茶,一切便從頭。”
林三式本來十分驚惶,可是蘇青崖的話卻仿佛給了他力量。
他接過來蘇青崖遞過來的茶盞一飲而盡,沒想到卻喝到了軟糯糯的一份膠狀物,此物凝塊成凍,中有盛開的桃花花瓣,入口即是鮮橙的味道,卻又有來自海邊清新。
見林三式疑惑,蘇青崖笑眯眯地,看了看趕過來的人群,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此物喚名石花桃膠,取來石花菜泡軟,煮化成膠,佐以鮮橙肉入其中,最後放入桃花凝凍成膠,切碎入盞,最是溫養醒酒。”
“少年醉夢空一場,高臺金縷盡,鶴氅奔亡如鳥往。未嘗肯問天,何事須擊壤?石花桃膠助酒醒,涼風吹月明,當重頭、點檢虎兕刀兵,惟昔不可追,今為此中王。”
陸野在蘇青崖身後笑得吊兒郎當,一邊吟他不入流的詞,一邊笑咪咪地:
“小三式,還不趁着人多,給你師娘多多地來幾個好評?”
※※※※※※※※※※※※※※※※※※※※
林三式:師父,做個人???
蘇青崖:你師父做挺好啊~
陸野:^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