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鵝鴨炙
随着佛寺的大門緩緩打開, 寺院外圍被不少身披铠甲的士兵包圍。這些人明火執仗, 為首一人騎紅鬃馬, 帶着金質兜鍪,态度傲慢而滿臉壞相,他的馬前有一名垂首低頭的年輕僧人, 僧人的目光躲閃, 在火光之中,顯得尤其猥瑣。
枯葉禪師站在蘇青崖身前,目光無悲無喜,輕輕開口:“苦智, 為師等了你許多年。”
“苦智”兩個字從枯葉禪師口中說出來的時候,蘇青崖看見那名僧人渾身顫了一顫,他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擡起頭來看向枯葉禪師的時候眼中露着掙紮:“師父,陛下對您沒有惡意,何況報國寺、報國寺……”
“報國寺是國寺, ”枯葉禪師打斷了苦智的話:“香火旺盛、衣食無憂,是天下大多數僧人向往之地。”
“卻, 并非是我的歸處。”
“可是師父, 您……”
枯葉禪師搖了搖頭, 看着眼前的年輕僧人:“你六歲上山,家中父母親眷皆為戎狄所殺, 你為求活命, 來到寺院門口求我收留, 可是我當時并沒有接受你。”
“是……”苦智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痛苦的回憶:“師父您讓我在寺院外跪了三天三夜,看我通過了考驗之後,才出門來把我帶回寺院之中,給我飯食、教養我成長。”
“那不是考驗,”枯葉禪師長嘆一聲:“而是我原本并不想要收你為徒,不過我佛慈悲,讓你有了這樣的機緣,可惜——今日,還是被你斷送。”
“你當年來到寺院之中,滿心滿眼都是仇恨,你來投奔寺院,也只是因為寺院是唯一不會拒絕你的地方。而我想要的,不過是個一心向善、追尋佛法臻境的徒弟。”
枯葉禪師擡頭看了一眼他們頭頂還在飄雪的天宇,枯瘦的面容上露出了一點點的無奈之情。
“可惜,我等了那麽多年,卻也只是等到了一個你。”
聽見這些話,苦智臉上的表情猙獰了幾分,看着枯葉禪師的眼神也不再那麽畏懼和害怕,他搖搖晃晃地大笑兩聲,然後指着枯葉禪師道:“原來、原來你竟然是這樣的心思!”
“怪不得,怪不得你從來都不曾把長生的法門告訴我!我從小時候開始,你就是如今這番模樣,少說也有七十多歲,可是如今我都廿六歲了!整整二十年你的容貌、身形根本沒有變過!”
“而且我問過了附近的村民,他們說曾經這裏就有一座佛寺,聽老人們說裏面寺院的主持就是一個你這樣的老人!陛下為求長生之法已經耗盡的心力,若師父你能夠出力,什麽樣的佛寺修建不出來?!”
枯葉禪師冷笑一聲,卻負手轉身:“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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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大師,”一直看熱鬧的軍官此刻卻開口說了一句話:“如今也容不得您拒絕了,陛下要我等無論如何要将您帶回去,您若是配合些,也省了我們如此費心了。”
說着,士兵們就緩緩地向前圍了過來。
可是枯葉禪師作為佛修,哪裏會在意這些凡俗之人的兵刃刀劍,他只是揮了揮衣袖:“佛門聖地,豈容你等兵戈造次!”
那些士兵根本什麽敵人都沒有遇上,就被枯葉禪師直接從寺院中轟了出去。領軍的将領呆了一下,而旁邊的苦智更是渾身僵硬,當年時光久遠,知道修真之人的凡俗并不多,所以他們以為看見了妖邪。
士兵們不再敢上前,而那将軍也沒有辦法靠近,僵持了一段時間後,他們試圖放火、試圖強攻,最後都沒有能夠突破進入寺院之中,只好将寺廟圍住,安營紮寨、再做打算。
想起曾經被毀滅焚毀的那個佛寺,蘇青崖隐隐覺得有些奇怪——如果枯葉禪師如此厲害,一人能抵擋千軍萬馬,那為何曾今的佛寺被毀滅了?還是時間上出現了差池?
正思量間,就聽見了佛寺外圍傳來了小孩的哭聲。
枯葉禪師皺眉,蘇青崖也瞬間擡眼看出去,卻發現了外圍寺院之中,那軍官已經押解了附近的村民過來,村民們看着瑟瑟發抖,每個人的脖子上都架着一柄刀。
軍官有恃無恐、吊兒郎當:“下官知道禪師您佛法高妙,但是我佛慈悲,您忍心看着您的這些信衆們,無謂犧牲麽?”
“只要您放下武器出來,我們就放了村民。但若是您還是拒絕陛下的好意,我們只好每一炷香時間殺掉一個人了。若是您心狠,整個村莊殺完,那還有附近的幾個村落——我倒要看看,佛法能否普度衆生。”
村民早就吓傻了,一個個沖着枯葉禪師哭喊,那場面加上大雪和火光,變得尤如人間煉獄。
枯葉禪師眉間微動,看着眼前的一切終于長嘆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我随你們上京——”
他這句話的話音剛落,蘇青崖發現身邊的所有景象都改變了,他仿佛是出于畫外一般還身處雪原,而面前的一道高高的屏障中,卻出現了被放在囚車中押解的枯葉禪師。
明明已經放下身段解救了那些村民,道路兩旁的村民們卻還是目光兇狠地看着他,說就是這個妖僧害得他們失去了陛下的眷顧、害得他們成了罪民。
曾經的信衆,沖着他們信仰的“菩薩”丢出了惡語。
而這些惡語一傳十、十傳百,到了京城的時候,就成了妖僧禍衆,那位明黃色的陛下甚至想要枯葉禪師交出長生不老的法門後,就直接燒死枯葉禪師祭天、以平民憤。
蘇青崖踉跄着上前一步:人心從來都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掌控也最卑鄙的東西,或許枯葉禪師也沒有想到竟然會到了今天這一步,他靜靜地看着瘋狂的皇帝、看着那些“背叛”了自己的信衆,臉上的表情無悲無喜。
老禪師沒有反抗,也沒有交出所謂的“長生”秘訣。
憤怒的皇帝最終選擇活活燒死老禪師,讓人在京城裏架起了高臺,當衆點火。可是枯葉禪師則是閉目凝神,在高臺上吟誦起了經文,在他開始念經的同時,禪師的周圍忽然升起了淺淡白光,将他同那些火光格開來。
“清淨,是佛國淨土。”
“彼國,是佛國淨土。”
慈悲的老禪師坐在烈焰之中,神色惋惜地看着世間愚昧的衆人,妄念一生,便落得如此下場。皇帝和百姓看着老禪師的模樣,開始害怕,百姓們紛紛下跪磕頭,而皇帝則是開始更加荒謬地給那高臺潑油。
滾燙的熱油點着了皇帝自己,點燃了他的宮殿和瓊樓玉宇,将附近的高門大戶全部引着火。跪在附近的百姓們一個也沒有幸免,全部落在了這場浩劫之中,沒有誰能夠跑的出去。
富庶的京城瞬間火光沖天,自己點燃的火光,終究引火***,燒毀了曾今他們最為在乎的一切。
而在一片濃煙烈火之中,枯葉禪師緩緩地從高臺上下來,眼中的光芒逐漸清明:“佛渡世人,可惜我終歸——成不了佛。”
蘇青崖清楚地看見,看見了枯葉禪師眉間出現的堕仙印記——這樣的印記他曾經在蕭敬之死前看見過,然後所有一切的景象全部退卻,極北之地大雪漫天,一縷殘魂直接來到了蘇青崖的面前:
“何謂世人?”
蒼老空洞的聲音從九周天宇上傳來,帶着回響震耳欲聾,重重疊疊又好像是從遠方的冰山附近傳來,殘魂盯着蘇青崖看,如今的枯葉禪師,便是之前他生前最後的模樣。
依舊是那個枯瘦的老僧人,可是老僧人的眉間出現了黑色的一道堕仙印記,如同是被人在眉間劃了一刀一般。那印記呈現了深黑色,幾乎在往外冒着黑氣,不同于蕭敬之那鮮紅滴血的新生印記模樣。
禪師不再是個光頭老和尚的模樣,而是一頭銀色長發在大雪中淩亂飛舞,他身上的袈裟破舊而打了數個補丁,成為了真正的百衲衣,而空洞的雙眼,卻還是那樣緊緊地盯着蘇青崖:
“何謂世人?”
想了想枯葉禪師曾經經歷了一切,蘇青崖笑着開口:“貪嗔癡妄,蒙昧待渡之人。”
似乎沒有想到蘇青崖會這樣回答,枯葉禪師的殘魂愣了一下,遺跡之中的雪地忽然震顫了一下,蘇青崖站立不穩,然後忽然面前的殘魂開始桀桀怪笑起來,他陡然從蘇青崖身體裏面穿過去,蘇青崖一下沒穩住仰倒在地。
殘魂卻開始在天際間飛舞來去,整個遺跡之中開始大雪紛飛、天色變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個‘貪嗔癡妄、蒙昧待渡之人’!”殘魂大笑着,突然來到了蘇青崖面前懸停:“何謂菩提?”
“菩提是所生的,涅槃是所顯得,”蘇青崖閉着眼睛開始背佛經:“涅槃無生,菩提無我。佛祖菩薩舍身飼虎,便生死無礙、無我無生,方得了大菩提。”
這一次殘魂沒有笑,而是靜靜地盯着蘇青崖看了半晌。
最後,那個殘魂的形象逐漸清晰起來,像是回到了最初蘇青崖在秘境中醒來時剛剛見到的枯葉禪師。殘魂盯着蘇青崖看了半晌,忽然開口問:“你……是誰?”
“蘇青崖,”蘇青崖淡淡一笑:“一個世人。”
聽見這樣的回答,枯葉禪師忽然笑了起來,不是來自殘魂的桀桀怪笑,也不是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微笑。枯葉禪師凝眸看着蘇青崖,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久遠的事情:
“若是當年,我能再等等……”
再等一等,而不是選擇了本來就不适合的苦智作為自己的弟子,或許寺廟就不會被毀。
可是世間的萬事萬物,從來都講究機緣,若非機緣稍縱即逝、世上又沒有後悔藥,那也不會生出今日的所謂“穿越”和“重生”的逆天改命了。
想到逆天改命,蘇青崖又想起了六壬城,還有蕭敬之死前的那些話。
枯葉禪師最後的結局也是墜入了魔道,但是不知為何一個能夠在火中浴火重生的佛修,為何最後會墜入魔道,然後又隕落在這裏形成了這樣一個沒有什麽危險的秘境。
“算了,都是機緣。”枯葉禪師的殘魂像是看透了什麽,他漂浮在半空中,思索了一會兒,終于喃喃道:“當年我都沒有等,今日又何必再強求。”
說着,在蘇青崖還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麽的時候,枯葉禪師的殘魂便漸漸消失了,而這個仿佛是極北之地的遺跡也逐漸在蘇青崖眼前消失,白色的雪花退去後還是白色的雪,只是眼前的殘魂逐漸變成了一串淺白色的佛骨舍利手串。
手串同蘇青崖在遺跡中見過的十分類似,只是上頭沒有了斑駁血跡,而只是剩下了在發光的舍利子,隐約閃着金光。枯葉禪師的聲音輕飄飄地在遠處響起:“蘇青崖,萬萬沒想到——我枯葉一生,都是敗在你們世人手裏。”
“你,破了我的考驗,我的本命靈器,便送與你。”
遺跡消失,蘇青崖平白無故地獲得了一串珍貴的大能手串。眨了眨眼睛,蘇青崖還沒鬧明白自己怎麽就破了對方的考驗,遙遙又聽見了陸野和楊玉寰的聲音。
或許是在秘境中被枯葉禪師的殘魂笑怕了,蘇青崖搖了搖頭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直到穩穩地落入了一個結實的懷抱中,蘇青崖才發現自己是真的出來了,而陸野則是着急地盯着他看,甚至用靈識在他身上徹查了一遍:“你……沒事?”
蘇青崖:“沒事啊?”
楊玉寰則是以一種十分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蘇青崖:“你一個沒有修為的人,可以闖過那樣的地獄?”
“地獄?什麽地獄?”蘇青崖莫名其妙,一問之後,才知道原來他們被吸入枯葉禪師的遺跡之後,都是同樣地從禪房中醒來,只是陸野随性,這種遺跡他根本不放在眼裏,找了一圈沒有蘇青崖之後,就直接闖入大殿中把枯葉禪師毆打了一頓,然後得到了一些小獎品從遺跡中傳送了出來。
蘇青崖:……還真是簡單粗暴。
而楊玉寰沒有陸野那麽輕松,他帶着蕭九臣,一開始還同枯葉禪師講規矩的對話,但是後來實在不厭其煩,于是也對枯葉禪師發動了攻擊,然後就在火場之中同枯葉禪師大打了好多個回合,才好不容易狼狽地出來。
而聽完了蘇青崖的敘述之後,陸野和楊玉寰的表情都十分微妙。楊玉寰沉默了良久,才淡淡地開口道:“我說小美人,若是讓觀靜那個老古板知道你懂這麽多……我看你很可能被他纏上,要你入佛門。”
蘇青崖:……
陸野搖了搖頭:“沒想到枯葉禪師竟然經歷了這些……”
“那這串手串有什麽用?”蘇青崖嘆了一口氣,“佛骨舍利,給我這個倒不如給我一筐大蘿蔔……我看寺院裏面的蘿蔔還挺好吃的……”
看着他委屈扁嘴的樣子,楊玉寰已經沒了脾氣,轉過頭去裝作沒聽見。
而陸野則是盯着那個手串想了很久,終于說到:“或許以後會有用吧……高僧甚少能夠化身成為舍利的,也就枯葉禪師能夠集齊了這麽多的佛骨舍利。”
說完這句話,陸野自己覺得不對勁,想了想還是替蘇青崖收下了這個東西——收集,可能是主動也可能是被動。聯系到殘魂額心的堕仙印記,陸野覺得這東西還是不要讓蘇青崖拿着好了。
但是不知道那句話觸動了蘇青崖的神經,蘇青崖忽然想到了什麽,他眼前一亮,看向了陸野和楊玉寰:“我剛才突然想到了一道菜品,雖然因為過于殘忍被禁絕了,但是……就和枯葉禪師給我們看到的那些幻象很是相似。”
“什麽菜品?”
“鵝鴨炙,一個現在被禁絕了的菜品,”蘇青崖兩眼放光,似乎想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因為太過殘忍。可是和剛才枯葉禪師給我們看的幻象很相似——都是大火漫天的場景。”
“而且,”蘇青崖看着陸野和楊玉寰高深莫測道:“這個菜品也是盛唐時候的,同枯葉禪師、王維的《辋川圖》都是一個時代的事情。”
原來蘇青崖要說的菜品時唐朝武後面首之一的張易之發明的,将一個大鐵籠的底板換上厚鐵片,然後在籠子的四周挂上醬料和各種作料,然後在鐵板上塗滿醬料後就把大鵝子和大鴨子放進去。
然後就在鐵籠外架上火烤,因為火的高熱鵝鴨都會來回跑,于是鵝掌、鴨掌上就塗滿了醬料、并且逐漸烤熟。而鵝鴨來回跑沒有辦法緩解熱浪後,還會去旁邊吃水狀的醬料。
醬料由此入味,直到鵝鴨活活被烤死。
之後,拔掉毛就能夠吃到這道非常殘忍的鵝鴨炙了,傳聞味道鮮美入味,可是卻沒有多少人吃過。
蘇青崖笑眯眯地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和枯葉禪師讓我們看到的——确實相差不多啊?”
陸野:……突然有點慌。
楊玉寰:……媽的到底是誰說這個小美人可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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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青崖:嘻嘻。
楊玉寰:……我不可以吃。
陸野:下口輕一點^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