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辋川小樣
蘇青崖醒來之時, 發現自己身處于一處寺院禪房之中:禪房外翠柏成蔭、藍天白雲, 黃鳥啾啾而陽光萬頃。禪房內沒有人, 四周除了鳥鳴便沒有更多的聲音,清幽安靜,恰若深山古寺一般的光景。
從床鋪上坐起身來, 蘇青崖輕輕搖了搖自己的腦袋:他明明記得自己同陸野、楊玉寰等人一起到達了極北之地, 怎麽突然之間就來到了這裏?
恍惚中對于極北之地的回憶慢慢清晰,陸野最後那句話“遺跡”兩個字讓蘇青崖緩緩地擰緊了眉:枯葉禪師是誰?他的遺跡自己一個沒有修為靈根的人進來,又怎麽出得去?
無奈之下,蘇青崖只能站起身來推開門出去。
門外是一個安靜的佛寺院子, 院子中沒有一個僧人,可是院內卻一應俱全地排放着放生池、觀音殿和三清閣,還有鐘鼓二樓, 佛堂的正殿上似乎有木魚聲音傳出。
看了看空空蕩蕩的佛寺,蘇青崖便直接朝着大雄寶殿拾級而上。
大雄寶殿之前的臺階一共有九十六階,并非是尋常所見的九十九級, 大殿前的門檻石過高,幾乎及膝。蘇青崖緩了一口氣, 才靠近左側的大門邁出了左腳跨進了大殿之內。
殿內三尊金身佛像, 頭頂都隐隐約約冒着淺白色的光。
香案上擺放着一應貢果, 青煙袅袅,九個蒲團整齊地對方在佛前, 而香案旁邊則跪坐着一個枯瘦的老僧, 老僧閉着眼睛, 嘴裏念着佛經,一手結了佛印,一手挂着一串佛骨菩提的手串正在敲木魚——
“噠噠噠噠”的聲響空靈地在殿內回響,大殿兩側則雕刻着一百零八位羅漢,而殿後則是供奉了一尊觀世音菩薩。蘇青崖上前,先是對着老僧人鞠躬做了佛印,輕聲問了一句:“大師,請問這是何處?”
那老僧人卻沒有理會蘇青崖,敲木魚的聲音也一下一下十分有節奏地沒有斷絕。
蘇青崖眨了眨眼睛,他從前甚少看修真小說,但也知道這些秘境中的大能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陸野和楊玉寰似乎沒有在此,蘇青崖只能自己想辦法出去。
他湊近了老僧那邊又問了一次,可是老僧依舊沒有任何回答。
倒是蘇青崖在看完了整個大殿,準備出門的時候,卻被一股子力量給拉拽了回來,他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那個閉眼念經的老僧,這才明白自己這是在秘境中的第一道關隘,只是它還沒有闖過去罷了。
陸野說這是枯葉禪師的秘境,但是秘境之中有什麽,枯葉這名佛修又是為何會隕落成此遺跡,蘇青崖都不知情,只能一點一點在秘境中探尋。
佛寺是普通的佛寺,蘇青崖進門的時候也講究規矩,沒有邁錯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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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頭看了看這間大雄寶殿,除了常規應供奉的菩薩外,便是那九個蒲團最為重要突兀,極為突出地排放在了大殿的正中央,若是在外頭的佛寺,蘇青崖定然不會跪拜,可是這裏是遺跡,遺跡裏頭環環相扣,都需要警醒。
想了想,蘇青崖便在其中一個蒲團上跪坐下來。
沒想到他一跪,那個一直在敲木魚的老僧便睜開了眼睛,木魚的聲音也陡然停了,老僧人睜開眼睛看了蘇青崖一眼,渾濁的目光中沒有一絲感情,可是老僧人卻主動開口對蘇青崖說話:
“施主遠道而來,老僧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老僧的态度很是古怪,像是方才蘇青崖根本沒有來過、也沒有同他說過話一般,蘇青崖愣了愣,然後笑着沖老僧人一笑,也做了一個佛印:“大師有禮。”
老僧點點頭,沒有說話,而是繼續敲起了木魚,口中斷掉的佛經繼續念了起來。
蘇青崖張了張口,還想要問什麽,可是他發現老僧又閉上了眼睛,仿佛沒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一般。蘇青崖試探性地叫了一句“大師”,果然那個老僧又像是沒有見到他這個人一般入了定。
看了看自己跪坐的蒲團,蘇青崖猶豫了片刻就恭恭敬敬地給三尊金身菩薩磕了三個頭。
等他磕完頭,老僧又睜開了眼睛,他手中的木魚也停止了敲動,而是在旁邊的金缽上敲了一下。
“施主大善,佛祖必将護佑。”
“承您吉言,”蘇青崖對着老僧鞠躬:“敢問大師高姓大名?”
難得老僧回答了蘇青崖的第二個問題,老僧啞着嗓子開口:“貧僧法號枯葉。”
果然是枯葉禪師,只是這位禪師的法號如此奇怪,既沒有遵循佛家法號的尊序,也沒有在佛經中有印證,往往這樣的道號都是自己取的,或者不是出自于正宗的佛修。
“那大師,我要如何從此處出去呢?”蘇青崖開口問,可是枯葉禪師卻沒有再回答了,老僧維持着剛才的動作,眼睛直直地看着蘇青崖,但是卻好像沒有聽見蘇青崖的問題一樣。
蘇青崖一愣,然後站起身來走到大師身邊,大着膽子伸出手在枯葉禪師面前晃了晃,可是老僧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蘇青崖撇了撇嘴,無奈地站起身來,嘗試着從右側的大門邁有腳出去,這一次——很順利。
站在大殿外面,蘇青崖長舒了一口氣,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
剛才他進入了大殿,跪在大殿的蒲團上,枯葉禪師便“看見”了他,然後回答了他“一個”問題。然後他對着佛像磕頭,這是做了“第二件”正确的事情,所以枯葉禪師便同他說了“兩句”話。
看來這個秘境之中的所有一切,都同佛寺的規矩、還有佛家的法門有關,蘇青崖撓了撓頭,心道還好自己有個信神佛的外婆,不過外婆走得早,蘇青崖在老家也沒有待多長時間,對于佛教的東西也只能稱得上是一知半解。
無奈之下,蘇青崖重新走下了那大雄寶殿前的臺階。
只是沒想到,他下樓梯的時候,卻發現剛才的臺階變成了九十九級。多出來三級臺階,正好是“三”這樣的一個定數,蘇青崖皺了皺眉,然後緩了一口氣重新開始爬臺階,可是這一次,臺階又變成了九十六級。
多出來的三級臺階似乎只有在下樓的時候才會出現,蘇青崖蹲坐在大雄寶殿前,杵着腮幫想不出這多出來的臺階到底有什麽作用,要怎麽觸發枯葉禪師的“第三個”問題。
正在他思索間,整個佛寺中起了風,剛才明明還是春日景象的佛寺在瞬間入了秋。
蘇青崖擡頭,看見臺階兩旁的銀杏樹迅速枯黃,黃色的葉片開始緩緩下落,很快就鋪灑滿了整個臺階。而蘇青崖站起身來,身後的大雄寶殿卻變了一個模樣——
屋檐倒塌、殿中的三尊金身佛像塌了一座,剩下的兩座也沒有了佛頭。而佛像身上貼着的金箔,也全部被人扣了下來,露出了裏面灰色的泥胎,變得十分殘破。
剛才大殿兩旁的一百零八羅漢們則是全部消失了,只留下了被焚燒過的黑色痕跡。
大殿前的蒲團倒還在,只是落滿了灰,還有老鼠從上面跑過。
枯葉禪師靜靜地坐在他原來的位置,還是那樣敲着木魚,手中捏着一串佛珠。只是原本潔白的佛骨手串,此刻上面落下了斑駁的血跡,變得如同白雪落梅一般有種凄豔的好看。
蘇青崖愣了一下,萬沒想到會出現這種變化。
不過是從春入秋,一座曾經繁榮富庶的佛寺就變成了這樣,而蘇青崖發現了,在大雄寶殿的殿門口,右邊的位置上靠着一把掃帚,掃帚似是多年無人使用,上面都挂滿了蜘蛛網。
看了看臺階上的落葉,又看了看殘破的佛寺,蘇青崖站起來直接向那掃帚走了過去。
彈落了上頭的蜘蛛網和灰塵,蘇青崖開始從高處往下掃落葉,時間緩緩地過去,他掃掃停停,數着臺階往下,卻發現在第九十六級臺階之後的三級臺階上,沒有一片落葉,卻布滿了斑駁的殘血。
那血跡已經烏黑發亮,年份稍久,卻是用掃帚沒辦法掃去的。
蘇青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看了看遠處的放生池,還有池邊的水桶,便放下了掃帚準備過去。可是當他的腳踏上第九十七級臺階的時候,剛才一直還在寺院中敲木魚的枯葉禪師卻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攔住了他。
“多謝施主,”枯葉禪師對着蘇青崖鞠躬:“施主至誠,佛祖菩薩會保佑您平安,只是那些惡人造下的罪孽,卻是無法用水洗淨的。”
蘇青崖眨了眨眼,卻感覺到從枯葉禪師那枯瘦的手臂中傳來了力量,讓他眼前看到的一切景象模糊起來——曾經年輕的枯葉禪師,自己一個人在山上建立了一間小小的禪房。
然後他游歷四海、化緣講經,然後慢慢建立了一間寺院,而後聲名遠播、寺院逐漸香火旺盛。
佛寺中終于請來了三尊金佛,而後一席明黃來到了佛寺中,明黃色的人影倨傲,要求枯葉禪師離開佛寺到京城報國寺中居住,可是被枯葉禪師拒絕。
之後不久,那抹明黃色就帶來了血色殺戮,将曾經尊貴的佛門清淨之地變成了人間地獄。
枯葉禪師在這場災禍之中劫後餘生,他帶着苦修之心一點一點重建了當年的佛寺,而明黃之人也随着壽數盡成了一抔黃土,重建之後的佛寺,地面升高,填起了那三級臺階。
然後,眼前的景致消失,枯葉禪師面容沉靜地站在蘇青崖面前:“天色已晚,施主不妨在禪房小住。”
“這怎麽好?”蘇青崖下意識開口:“如此叨擾大師。”
沒想到枯葉禪師卻難得地笑了一下,看向蘇青崖的眼光裏也多了幾分贊賞:“施主客氣,何況風雪迫人,施主現在下山,也多有危險,倒不如留下小住幾日,我也好同施主坐而論道。”
蘇青崖正想說秋日裏哪有風雪,可是眼看着外頭的天色就變成了冬景,無奈之下,蘇青崖只好答應。
枯葉禪師說晚上會敲鐘用餐,寺裏的僧人們都會出來,讓蘇青崖先回禪房中休息,可是寺廟裏面根本沒有任何人,蘇青崖只覺得那是新的考驗罷了。
隐約從剛才枯葉禪師讓他看到的事情中,蘇青崖整理了一下這位佛修大能的心結——大約是心血被毀壞造成了打擊,可是明明已經重新建立了佛寺,為什麽還會看見殘破的風景還有血跡?
這些想來勞神,蘇青崖回到禪房中也是幹坐着,于是他便在佛寺中走了走。
佛寺很大,後院還有一片菜地。
菜地中有不少已經成熟的白蘿蔔和白菜,因為是佛寺,所以寺院中也沒有牲畜,有不少面粉和普通的醬料。蘇青崖忍不住搓了搓手,這麽些普通東西在旁人看來大多看看就過,可是蘇青崖就是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麽。
佛寺裏面吃的最多的都是粥和菜湯,多的時候有饅頭。
饅頭要等待發面時間太久,不過蘇青崖閑着也是閑着,就想要動手做一做。
好在他動手的時候,整個遺跡的景物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還是那樣子維持着冬雪的模樣。雖然是冬日裏,可是蘇青崖身上披着陸野給他的大氅,嘴裏還含着火靈草,自然也不覺得太冷。
他揉了面,在等待面發好的時間裏,去後園的菜地裏拔了兩個白蘿蔔。
又找了兩個土豆、半盆子胡蘿蔔過來,坐在廚房裏哼着小調兒開始做東西。世傳,唐朝詩人王維晚年,生活在西安藍田,于一座佛寺的三面牆壁上畫下了珍貴的《辋川圖》。
辋川地貌奇盛,有華子岡、欹湖、竹裏館、柳浪、茱萸游、辛夷塢等地,景致幽靜清美,是一處難得的世外桃源。王維的《辋川圖》上,便繪制了辋川的十二美景,将白石灘、竹裏館、辛夷塢、漆園和椒園等盡入畫中。
畫面古樸,亭臺樓閣掩映于群山綠水之中,隐士們在其中弈棋飲酒、投壺流觞,好不快活。
然而《辋川圖》是壁畫,後來寺廟損毀,原畫不傳,後世看見的《辋川圖》都是後人臨的畫。
盛唐覆滅,五代亂世,亂世之中有一個尼姑名曰梵天,從這《辋川圖》中得到了靈感,用鲊、脍、脯、腌、醬、瓜、蔬、黃、赤雜色,湊成小屋,組成一道大型風景冷盤,世稱辋川小樣。
用來緬懷當年的盛世,還有随着盛世一道兒毀滅的清源寺壁畫《辋川圖》。
蘇青崖見過幾次這幅圖,但時間久遠也不太記得住細節。不過有前人這樣的妙思,蘇青崖也有樣學樣,将他剛才所見的枯葉禪師的佛寺,全部都做進了自己的菜品裏。
用白蘿蔔雕刻成院牆,然後雕刻出小小的佛頭,又用青菜和薄荷等擺盤,做出了同樣的風景冷盤。
然後,寺院的鐘聲就在此刻敲響——
院內也開始飄起了大雪,并非是蘇青崖的幻覺,他感覺聽見了刀劍铿锵之聲,地面震顫,仿佛是有急行軍從遠處過來,正在朝着寺廟方向來。
枯葉禪師在僧房內等待,看見蘇青崖端着盤子進來似乎愣了一愣,他望着蘇青崖手中精致的菜品,一笑之後看向蘇青崖,此刻老僧人的眼光已經全然清明:“沒想到,多年之後……竟還能見着辋川現世。”
“大師謬贊,這并非……”
“既然他回來了,那看來施主,我們這頓飯,注定是吃不上了——”枯葉禪師卻沒有理會蘇青崖的話,而是站起身來看着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時,天色真的晚了,黑暗的天空被火光照亮。
禪寺外頭,終于傳來了人響:
“陛下請枯葉禪師,上京一敘。”
※※※※※※※※※※※※※※※※※※※※
陸野:沒出場,不開心。
楊玉寰: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