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天,下午。
陽光如同火爐烘烤着幹燥的地面。樹木蓊郁,細碎的光影在皴裂的泥土上來回穿梭。這裏是一片蔥茏的森林,荒草雜生,落葉黃黃綠綠地堆積一地,似乎是無人問津之地。然而,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卻橫生端倪,那是一條狹隘逶迤的羊腸小路,俨然是人為走動的痕跡。
果真,穿過無數層層疊疊的枝木,映在眼前的是一座精致的獨棟別墅。周邊被參天大樹包圍而掩蓋了大部分的陽光,西南面有一潭清澈的泉眼,水面上折射出魚鱗般粼粼的波光。
然而,這間住宅的主人不知是犯了何事,現今被一群長相匪氣的青年壯漢嚴絲合縫地圍成一圈,手腳統統被堅韌的繩子捆綁住,蜷縮成一團,顯得無辜又可憐。
“操,你們快放開我!”其中一個壯漢接到一個電話,那頭不知是說了些什麽。只見得他尊敬端正地點頭說“是”,然後就走上前把男人嘴上的膠布撕開,男人登時大罵起來。
只不過沒有人理會他,他罵着罵着,也罵得有些累了,聲音漸漸沒有了底氣。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是皮鞋觸地的聲音。
那一個個青年聞聲,自覺低頭各往兩邊分開,只留出一個寬敞的位置。
少了那群壯漢的遮擋,大片的光線掩不住地直接照在了男人的臉上。男人不得不半眯起眼睛,打量來人。
待他逐漸适應光線,看清停在他面前的人時,不由地一愣。
那人有一張出挑的臉,尤其是那雙眼睛,永遠都捎上潋潋水光,仿佛是晴空天裏的黑夜,不摻雜任何雜質,也不帶任何一絲感情。
男人起先愣怔了好久,然後聽見那人冷冰冰地吩咐:“松綁。”
手腳的繩索旋即被人解開,他動了動四肢,得了些力氣就趕忙起身,不顧已經躺得有些發麻的雙腿,道:“你他媽是什麽人?!”
那人的目光驟地凝聚在他身上好一會兒,盯得他心底直發憷。隔了半晌,他才漫不經心地開口:“我只不過是替少爺除掉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少爺……”男人喃喃地咀嚼着這兩個字,突然反應過來,心頭大震:“你……你是容庭的人?”
那人早早地取出一把槍支,扣動扳機。蒼白修長的手指映襯漆黑的槍身,有種詭異淩厲的美。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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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聲響起,然而子彈卻沒入天花板中。男人率先一步将他撲倒在地,迅速地握住他的手肘不讓他有所動作。他冷笑道:“不過是容家的一條走狗,有什麽資格朝我開槍?”
那人表情淡淡的,并沒有被那番尖刺的話語所激怒,泰然自若地看着身上的男人。下一瞬,他卻快而準地擡起腳狠狠踢向他的脊椎骨。男人登時發出一聲悶哼,本抓住那人的手開始松動。而那人反握住他的手肘,輕輕松松地将他翻了個身,随後手臂曲起,用力地刺向男人的腹部。男人只覺得喉頭翻出一股腥甜,再無力氣地軟倒在地。
電光火石之間,掌控權再一次落到了那人手中。這一系列的演變,只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鐘,這是一些旁觀的青年始料未及也難以阻止的。
那人優哉游哉地起身,似是嫌髒地撣了撣附着在他白襯衫上的灰塵,而後擡腳踩上男人起伏的胸膛,将黑魆魆的槍口指向他的頭顱,再次扣動扳機。
砰。
槍聲再次響起,此時,那人的袖口處已被濺上了觸目驚心的紅色。他垂下頭,神色漠然地看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男人。
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似是死不瞑目。他的頭顱歪向一邊,底下血汩汩地冒了出來,越流越多。
那人半蹲下身,伸手試探了下他的鼻息。皮膚還散發着餘溫,然而呼吸卻已經停止。
人的生死只在一瞬間,簡單而又短暫。
他動作輕柔地阖上男人的眼睛,發出一聲輕嘆,然後側身對那些人說道:“通知少爺,人已經解決。”
成珏趕到容庭的私人住宅時,面容沉着如一面平靜的湖水,然而內心卻隐隐地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他拿着手中的那一本賬簿——那是解決完之前的程三,撬開他家頂樓的保險櫃得來的東西。
他想,要是把這個交給容庭,他大概會很高興吧,甚至還會對他溫軟了态度,至少一天,一天就足夠了。
十二歲時,他的父母被仇人所殺害,而他僥幸躲在了一個衣櫃裏才得以逃生。十二歲,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年紀。他被封閉在一個狹窄黑暗的空間中足足兩天兩夜,滴水未進,虛弱得接近昏迷。
直至櫃子被打開,刺眼的燈光從外面洩露進來。他難受地将頭埋在膝蓋裏,很快地,有一個人緩緩低下身,遮擋了大片光線。那個人說話聲音低沉又溫柔,道:“一切都過去了,別怕。”
他這才擡起了頭,使勁地睜大疲憊的雙眼看向男人。
男人長得很年輕,也很好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模樣。他的眼窩有些深邃,鼻梁高挺,濃密的睫毛在眼底落下兩片陰霾,而眼睛帶着蠱惑性地看向他。
他困難地開了口,這才發覺聲音沙啞而又難聽,許是長時間沒有進水的緣故。他說:“你是誰?”
男人突然笑了起來,而眼神卻藏着把鈎子,不知不覺絞進了他的心底去。 男人笑了一會兒,終于開口:“我是你的恩人。”
“恩人?”他反反複複地咀嚼着這個字眼,有些半信半疑。
男人點頭,然後從口袋中取出了一塊方帕。一手捏起他的下巴,一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臉上花花白白的淚痕,姿勢猶如對待一個價值連城的古董。
“跟着我,我會對你好的。”
然後他就傻乎乎地相信了,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過了八年。他從什麽都不懂地當容庭的手下,到什麽都不懂地能夠幫容庭完成一切他想要的事情。
甚至是......
成珏已經來到了容庭的卧室門前,正欲敲門,卻聽見從房門的縫隙中傳來的喘氣呻吟聲。他原本擡起手的動作生生頓住,随後無聲無息地轉過了身,離開。
走了一段路程,他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毫無波瀾地對那頭的人說道:“你這次挑的人很不錯,提成到時給你雙倍。”
不知不覺他已經走出了大門,他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向這座偌大的宅邸,更确切的說,他的目光停在二樓的某個房間上。
容庭就在裏面。
他垂下了眼睛,不知覺捏緊了他手中的賬簿。隔了很久,他擡起頭,眼底的那些失落黯淡統統消失不見。再看向那道房間時,他不由地一怔。
窗簾不知何時被人打開,隔了層透明的玻璃,他看見容庭挺拔颀長的身影站在窗前,甚至于臉上的表情,他也看得格外清晰。
他正在看着自己。
這個認知并沒有讓他感到一絲雀躍,反而開始害怕起來。
他趕緊給容庭打起了電話——畢竟即便容庭在需要他的時候,他也不會主動撥號與他。他只需要一個手勢和眼神,他就能完全地猜出他要什麽。不對,這個想法似乎有些好笑,畢竟男人根本就不需要他。
“少、少爺。”他嗫嚅着開口。
電話那頭無人應答,唯獨那平穩起伏的呼吸聲叫嚣着有人存在。
“少爺,我已經找到了程三的賬簿,正準備交給您來處理。”他在腦中不斷地過濾着成千上萬個文字,這才堪堪編出一個正常的理由來。
他想,容庭或許沒有看見他曾經來過。
“為什麽要走?”
他張了張口,卻還是選擇了沉默,而心裏一陣嘆息,他還是發現了啊......
似乎不論他做什麽,結果都在容庭的意料之中。
“嗯?”
這是容庭的第二個問句,他的心登時揪了起來,愁腸百結。
如果不回答,後果可能會很嚴重。
他突然想起先前有一次,容庭沒經任何的潤滑便長驅直入,在他的體內急速沖撞,結果便是導致了他三日不能下床。然而在他修養的第二天,他就被迫接受了他全新的任務,說是給他一次将功補過的機會。
真是受罪。而這種罪過,他不想再受第二次。
于是他決定如實交待起前因後果:“因為,不想打擾你和......”
“生氣?”
成珏怔了怔,說:“沒有。”
容庭在電話裏笑開,笑聲夾雜冰冷的金屬音。明明是炎熱的夏天,卻聽得他冷飕飕的。他說:“也對,你有什麽資格生氣。”
成珏低下頭,額上柔軟的發絲遮掩了他此時的神色。他語氣淡然道:“您說得對,我确實沒有資格。”
他早已習慣。
容庭發出哼聲,冷冷地撂下一句“趕緊過來”,便挂斷了電話。
他聽着嘟嘟的忙音,隔了許久才将手機放回口袋裏。
再擡頭看時,窗前早已不見人影。
天空逐漸變成了灰藍色,成片厚重的烏雲彙集在一起,低得幾欲沒入高聳的房頂。遠方幾陣悶雷傳來,驚得落在枝桠上的燕雀扇動翅膀飛了起來。
他再一次地站在房門前,猶豫着敲起了門。
咚咚咚。
門很快被打開,是被一個模樣漂亮到陰柔的男孩開的。他不由地怔忪了好一會兒,不由地想,這張臉,實在太像了......也難怪容庭會這麽喜歡他,甚至會将他帶到他的私人住宅中。 男孩眨了眨他清澈的眼睛,問道:“你是?”
他并沒回答,只朝背對他正在穿衣服的男人道:“少爺。”
容庭剛穿上外套,面向鏡子整理着領口,動作行雲流水好看極了。他單單伸出了一只手,而他便立刻會意地走上前,将那本賬簿遞到他的手中。
之後,他突然想起程三死前說的那句。
——不過是榮家的一條走狗。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卻聽得那人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你可以走了。”然後轉頭便跟那個男孩耳鬓厮磨,動作甚是溫柔。
他從指尖至五髒六腑都是冰涼的,說:“好。”随後側身離開。
身後傳來男孩歡愉的聲音:“這麽晚,我也該走了,明天還有場考試呢。”
容庭親了下男孩的臉頰,語氣柔和得全然不像平常的他:“一切随你。”之後有囑托了句:“快下雨了,門口還挂着一把傘,別忘了拿。”
男孩開心地圈住容庭的脖子,親了他一下,說:“好的。”
他輕手輕腳地虛掩上門,不再回頭地走了出去。
此時雨已經下得很大,大大小小的水窪積在地面上,猶如正在沸騰的熱水。天空如澄澈的湖水,傾灑了一大瓶墨汁,逐漸地擴散洇染成淡灰色的墨跡。原本沉悶的空氣如同遍布的污穢,不斷地被洗滌沖刷,直至暴露出原始的清涼與幹淨。
“嘿,你沒帶傘吧?”他轉過頭來,發覺男孩正目不轉睛地看向自己,于是點了點頭。 他晃了晃手中的一把黑傘,說:“一起走吧。”
他本來想拒絕,可是現今他一刻也不想呆在這裏,索性就跟他一塊兒走了出去。
一顆顆渾圓的雨滴不斷地落在傘尖上,又順着傘面平滑的弧度滾了下來,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
“我說,你也是吧?”男孩一臉暧昧地問他。
“是什麽?”
“容庭的情人啊。”
“他技術很好吧。”男孩似乎想跟他多聊一會兒,又道:“你長得這麽好看,他對你鐵定很好的。”
他笑而不語。
男孩見他不答話,正想說些什麽,就在這時,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
“喂......嗯,他就在我的身邊......哦,好的。”
簡單的幾句對話,就讓他的內心沉入谷底,他知道是容庭打來的。
“是容庭,他說有要緊事忘了跟你說,叫你回去一趟。”
他說:“好。”随後他便離開了傘的庇佑,轉身奔入雨中,也完全不顧身後男孩的大喊大叫。
房內。
“你來了。”容庭惬意地半躺在軟塌上,骨節分明的手中夾有一支煙鬥,慢悠悠地吐出幾圈朦胧的煙圈,纏繞着他修長的手指。
他應聲說是,随後畢恭畢敬地問道:“您找我有什麽吩咐?”
容庭起身,緩緩朝他走來,而後眼神赤裸裸地從他的頭頂順着他的身體看了下去。視線下移至他的鞋尖,他才擡起手,将他敞開的第一顆紐扣扣上——那是跟程三起争執時無意中松開的。
他的襯衫被雨水浸成了透明的顏色,緊貼着他蒼白的皮膚。濕漉漉的黏膩感不斷傳來,他覺得有些難受。
“脫。”
只聽得容庭不容置喙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