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又過了些日子,容庭身上的傷基本上已經痊愈。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就到了二月份。正值倒春寒的時候,明明白天還是和煦軟暖的清風,吹動着才剛剛抽出芽的枝桠。夜晚,月光篩成一灘碎銀,本想潑撒在湖上,然而此時的水面卻凝結成一層薄冰。
這段時間,成珏依舊音訊全無。
春風料峭,窗戶上的玻璃泛上了白花花的霧凇。顧思亦剛吃完火鍋,還是放着許多辣椒的那種鍋底。她感覺身子火熱得直冒汗,于是一邊用手扇着風一邊走過去推開窗,随後她将目光不由自主地放向窗外,“咦”了一聲。
她看見容庭正站在一片荷塘前面。
容家的一樓是用來招待客人的,有客廳,有茶室,更有卧室。不同于樓上的設計風格,顧思亦住的房間偏現代化一些,但床具仍是雕有龍鳳雲紋的花梨木,桌上、門上都挂着幾串渾圓光亮的紫檀佛珠,許是用來裝飾或者辟邪的。
她避開了那串佛珠,小心翼翼地趴在窗臺上,将玻璃窗稍稍地開了一道縫隙,閉起了一只眼睛觀察着他。他現在在做什麽?欣賞風景?可這枯枝衰葉的凄清之地,有什麽好看的?
她就這麽百無聊賴地看了他許久,好半天,他才有了動作。她幾乎将臉貼在那條縫隙上,看着他從口袋裏拿出幾張照片。
她的視力很好,左眼5.2右眼5.3,清楚地看見了照片上的人影。
是一個十二三歲大的小孩,朝着鏡頭一臉笑吟吟的模樣。拍攝時間應當是春夏交際的季節,他托着腮站在窗前,雪白的牆壁上爬滿了青綠色的藤蔓。
她眯起眼睛,心底隐隐覺得這個人有點兒眼熟。随後她驀地睜大了眼睛,飛快地跑到床頭櫃的抽屜裏,找到許多天以前她撿的那張照片,跟之前看到的人比對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他們是同一個人。
容庭将照片重新放回口袋,望向飄動着薄冰的湖面有些出神。
也是在去年的夏天,夕陽如血,荷花不似現在,還是亭亭玉立的模樣。
容玦跟他走在這裏,突然動手給了他一拳。
其實他早就預料到的,只不過懶得躲開,就這樣被他打破了一邊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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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成珏的腿因為拍戲時發生的意外而導致骨折。
那會兒容玦說,他不過是你的助理,又不是你的私有物。你任意支配他又什麽意義?他都傷成這樣了。
你真是一個混蛋啊。
他還沒有聽過容玦用這麽重的語氣對他說話,當時的心情還蠻奇妙的,因此掩過了不知從何冒出來的酸澀。他從來沒有否定過他是一個混蛋,但是他也不會讓別人指着他的鼻子罵他這兩個字。
可是他那時候不知怎的,一下子沉默了,停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容玦離去的背影,他突然有些迷惘,下意識地朝成珏房間的方向看了過去,一眼就瞟到了那人飛快躲起來的身影。
他不禁挑起了眉。
被他看見了。
他回過神來,望着依舊殘敗凋敝的池塘,漸漸地将視線轉移到他的房間。
然而,窗戶是緊閉的,窗簾将房間遮掩得嚴嚴實實的,看不見任何光景。
但他知道,裏面的人不在了。
他突然不可抑止地顫抖起來,心中竟然生起一絲悲涼的感覺。
成珏的房間每天都有人打掃,因此仍然看上去像有人住的模樣。他走了進去,環顧四周。
牆壁單調,并沒有張貼過明星或者球星的海報。
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放了一盞臺燈和一個裝滿針管筆的筆筒。
他覺得成珏似乎從來沒有表露過自己喜歡什麽,而他也沒有留意過。
打開抽屜,他的第一眼便看到一本厚厚的線圈本。
他将本子拿了出來,許是被主人遺棄已久的緣故,封面已經落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一頁一頁地翻了過去,字跡還很稚嫩,一筆一劃的,并沒有連筆,卻都十分秀氣清隽。
記的無非是一些瑣碎的事,有時候甚至用一句話就将一天的事情概括下來。
諸如。
1月15日,晴到多雲。
過年了,他們都走了。現在這裏就剩下我一個人,無聊。
......
1月31日,陰天。
韓姨從老家回來,特意帶了些自己做的對蝦。她家鄉的海鮮都特別好吃,可是我只能吃一點,因為并不是帶給我的。
......
3月5日,晴天。
在少爺車上聽到一首歌,覺得還蠻好聽的。我想知道歌名,但是不知道怎麽開口。想想還是算了,這麽無聊的問題,他肯定不會告訴我的。
......
4月1日,晴天。
愚人節,想騙一下自己,今天很開心。不對,每一天都過得很開心。
......
4月16日,小雨。
夢見了爸媽,正想讓他們幫我切蛋糕的時候,我卻醒了。
......
他突然不想看下去,合上了筆記本,雙手蓋臉,覺得眼睛酸得發澀。他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心中的慌亂與恐懼驟地升漲起來,幾欲要溢出喉間。
成珏,你現在究竟在哪裏?
他睜開了眼睛,将筆記本放回了抽屜,随後看見了成珏原先一直在用的手機。
成珏并沒有鎖屏的習慣,他輕而易舉地将手機開機,進入了主頁面。
成珏也沒有自拍的習慣,相冊裏的照片并不多。他匆匆地略過,倏地,手指停在了某一個頁面上。
那是熟睡的自己,赤裸着上半身躺在床上。
他幾乎能想象當時成珏是如何偷拍他的,依舊是目光淡然的模樣,但嘴角噙着一絲笑意。在偷拍成功之後,他的眼中閃過得逞之意。
這麽一想,他自己也開始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又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似的。他怎麽會越來越在意成珏,明明只是一個小小的助理,在他身邊扮演着最卑微的角色?
這樣下去,情況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
韓姨正跟她兒子視頻聊天。她兒子現居國外,工作一直都很忙碌,好不容易抽出了時間才能跟她見上一面。
正聊到那只貓。
韓姨有些尴尬地開口:“那只貓......它被我送人了。”
她兒子瞪圓了眼睛,先是說了句“什麽”,想了一會兒,随後嘆了口氣,道:“算了,你這裏這麽不方便。而我現在半年回一次國,更沒什麽時間。倒不如送人算了,有人照顧也是好事。”
韓姨點了點頭,頓時卸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
又熱絡地聊了半個小時,正巧她兒子那邊又有事幹了,她也關閉了手機,準備再去打掃一下成珏的房間。
剛打開房門,她便被一股撲面而來的酒味弄得皺起了眉頭。她下意識地用手扇了扇,等看清坐在地板上的人時,頓時愣住。
是喝得一塌糊塗的容庭,和他相伴的還有一堆空酒瓶。
她立馬心疼起來,不光心疼自己才在上午打掃幹淨的房間又被人“糟蹋”了一遍,更心疼傷才剛剛痊愈的容庭。
她忙走過去,一把搶過他正欲繼續仰頭飲盡的酒瓶,微斥道:“少爺,雖然我只是在容家做事的,但看到您這樣,我都想忍不住罵您!你能不能不折騰自己的身體?!好好愛惜自己啊!”說着說着,她開始哽咽起來,眼眶發酸,看着此時萎靡不振的容庭,根本不敢想象和幾個月之前那個意氣風發的,竟是同一個人。
隔了很久,直到韓姨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他突然開口道:“你說,我是不是找不到他了?”他的聲音有些渾濁和沙啞,帶着一絲心灰意冷的頹喪。
韓姨看着眼睛通紅的他,嘆了口氣,道:“少爺,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他緩緩地轉頭看向她。
她繼續道:“其實成珏,在他離開的一個月之前,要走了我一只貓。”
“您不知道吧,我背着您偷偷養了一只,因為那是我兒子的,終歸舍不得扔。”
“當時我就在奇怪,他在容家是跟您走得最近的。如果被您知道了,那下場豈不是更慘?”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其實成珏早就在計劃走了。”
“少爺,這些年我都看在眼裏。”
“您對他不好,他主動離開,也算是一種解脫。”
“您還是別去打擾了罷。”
夜晚。月亮撥開雲頭,扯出一絲微薄的光線探近他的房間。
他反複地想着韓姨的那句話。
您對他不好。
不好麽?
成珏以前叛逆過,敢直呼他的名字,也敢跟他開玩笑似的大吵大鬧,可是他只當他是一件玩具,厭棄了他,嫌他不夠聽話地将他關進了頂樓的房間裏,讓他明白容家的規矩。
等後來成珏聽話了,唯唯諾諾的模樣又讓他逐漸瞧得煩躁,那句“您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的話語更是聽得他火冒三丈。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什麽要發火。
明明這一切都已經如他所願,不是麽?
度假時,他從來不會帶着他去任何一個地方旅行。
難過時,他永遠不會出言安慰。
開心時......不對,他從來沒有一次讓他開心過。
他知道他的生日,卻不會為他慶生。
受委屈了,他只會說更難聽的話,卻從不在意他的感受。
“少爺,其實我一直想跟您說一句話。”
“我希望這八年,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終于明白了他臨走之前這句話的含義。
他寧願死,也永遠不想待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