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逃。
這是成珏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字。
但有什麽用呢?這裏再無第三個人影,他想躲也躲不得,想走也走不得。
枕在他腿上的圓子似乎察覺到了他身體的僵硬,嗚咽地叫了起來。然而他仍舊無動于衷,就這樣眼睜睜看着容庭朝自己走了過來。
愈來愈近。
太陽逐漸西沉,那一隅的天空如同被潑上了橘紅色的顏料。一排落雁筆直地從眼前一掠而過,化作幾點虛無的黑點,眨眼消失在視線中。
圓子很怕生人的靠近,聽見有腳步聲傳來的時候,耳朵都豎了起來,小短腿一晃一晃地躲到了成珏的身後。
容庭已經将近兩個月沒有看見他了。他知道他以前就瘦,可現在更瘦。下巴尖尖地抵在藏青色的圍巾上,眉眼低垂的樣子,顯得既無辜而又可憐。
他心中泛起一陣酸,試圖伸出手來觸碰他的臉頰,然而動作進行到一半卻又生生止住。他縮回手,低頭看着眼前的成珏,隔了很久才開口道:“成珏。”其實他更想叫他阿珏。
成珏漸漸擡起頭來看向他,眼中并無一絲波紋,也沒有半分溫度,像是被凝結成冰的湖面。他目光直直地盯着他,突然發出一聲低笑,輕聲說:“你還是來了。”
他将圓子放在了地上,而它立馬腳步蹭蹭地遛回家裏去。随後他道:“我知道,你遲早會找到我的。”
“你知道?”容庭問他:“那你當初為什麽還要走?還是以那種方式,你有沒有——”
“哪種方式?”成珏的眼睛不禁完成兩道弧線,“啊,往你胸口捅上一刀?”
他的身體随着繩索的擺動而跟着晃了起來,說:“其實我早就想這麽做了,只是時機未到罷了。”
“你!”他向上前一步,雙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頭,手背上的青筋畢露。隔了片刻,他突然閉上了眼睛,嘆氣道:“成珏,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恨我。”
成珏裹緊了披在身上的毛毯,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以前,我也沒有想過......現在的我會這麽恨你,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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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庭睜開了眼睛,看向他。如果說之前他的眼睛像一面凝結成冰的湖泊,那麽現在,這面湖泊的表面已經浮現出數道裂紋,随時都有不小心跌入寒潭的可能。
“所以,如果你是過來殺我的,那麽,就手腳利索些。或者,你還可以選擇以牙還牙的方式,往我這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平靜地開口:“捅一刀。”
容庭看着他面不改色的臉龐,心頭像是被人用手捏了又拽,實在太疼了。他顫抖地開口:“你覺得......我是過來殺你的?”
“不然呢?”他理所當然地道:“你特地大費周章地來這裏,不是想來取我性命,又何必讓你親自出馬呢?啊,不過你也不用自己一個人跑來這裏,實在太折煞我了。只不過,能死在容家大公子容庭的手中,實在是我三生有幸啊。”
“成珏,難道你就這麽想死?”他不禁咬牙切齒地反問他。
成珏笑了笑,說:“像我這樣的人,活着跟死了,不都是一樣的嗎?我爸媽不在了,身邊也沒有什麽親人,沒人會記挂我的。”
他在心底不斷地說,其實還有我啊。可是他卻遲遲未能開口。
“對了,我還有只貓。它是無辜的。好歹我也床上床下地伺候你這麽多年了,算我求你,帶它......”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卻突然地被人抱在懷裏。
“成珏。”他溫熱的呼吸噴在他的後頸,低聲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讓你離開我。”
成珏像失了魂魄似的,目光空洞洞的,并沒有再作任何回應。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他的嘴唇緩緩側過去,貼在他冰涼的左臉上,不斷厮磨着:“這一頁,我們就此翻過去,誰也不要再提,好不好?”
成珏突然笑了起來,然而眼中卻寫滿了嘲諷。他啓聲道:“容庭,我似乎沒有對你說過,只有離開你,我才會快樂。在你出現之前,我一直在這裏過得很開心,很開心。”
“可是,為什麽你要這麽早出現在這裏?”
“你胡說!”他憤怒地将雙手放在他的肩上,不停地搖晃着:“你都瘦了這麽多,臉色也這麽差,還說在這裏過得很好?!”
成珏的眼底并無半點慌亂,冷冷道:“容庭,我現在不是你什麽人,你管不着我。”
容庭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看着他,在心底連連搖頭,這還是他以前認識的那個成珏嗎?
那個會對他說,少爺,您就別再喝酒了,酒傷身體,還有不要熬夜,這些活兒就交由我來做吧。
那個會對他說,您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那個會對他說,帶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後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
全都沒了。
都被他一手摧毀了。
“有些人是離開之後,才會發現離開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愛。”
他又想到了那部電影中的這句話,他突然覺得有些心灰意冷,就好像一切都無所謂了,什麽也不在乎了。他的手從成珏的眉眼處游離至他的嘴唇,毫無血色。
他的視線驀地模糊了,緊緊地将他摟在懷中,顫聲道:“你說過的,以後有房子了,要跟我住在一塊兒。等我老了,你要照顧我的。可是你卻先走了,你是不要我,不要容叔叔了嗎?”
成珏怔住,眼底終于出現了一絲情緒,迅速地別開頭,嘴唇翕動着,隔了好久才開口道:“原諒你還記得,我叫過你‘容叔叔’。我以為,你什麽都忘了呢。”
他怎麽舍得忘記呢?
容庭活了三十一年,自以為早已久慣牢成、飽谙世故,然而他到現在才明白一個道理。
此時的他就像是窮兇極惡的罪犯。
一個罪犯最痛苦的并不是漫長的監獄生涯,而是他想洗心革面地去做一個好人時,已經不再會有人選擇相信他。
尤其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這晚,容玦看見容庭回到家中,遇誰也不搭理,就這樣失魂落魄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裏。
以前的容庭向來都是意氣風發的,全然不像現在,終日把自己關在房間裏,與煙酒為伴,頹廢而又萎靡得不成樣子。
他曾經一直認為容庭永遠都是這副模樣,二十歲,二十五歲,到現在的三十歲,他的面容仍舊和第一次見他時的一樣,幾乎沒有任何的變化。
但現在看來,時間并沒有偏心到完全地眷顧容庭,在他走過來之前,冷色的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清楚地看見了浮在他眼角的細紋。
就像是忽然之間,他就老了。
月光鋪散在水面上,猶如一條條銀色的小魚不斷在水中游動。樹影婆娑,風聲微動。
容玦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裏,他漫無目的地走着,忽然就想到了今天見到容庭的那一幕。
是誰把他變成這樣。
答案不言而喻。
是他自己。
容玦隐約地知道了他跟成珏已經見過了面,但是似乎是像他上次那樣無疾而終。
“容玦,還有,你的哥哥。你們有沒有想過,我一直都恨着你們。”
“每次看見你們啊,我都有種反胃的沖動。盡管我總是裝出一臉喜笑顏開的表情。”
“所以,為了避免我惡心到你們。我希望,我們能永遠都不要見面。”
這幾句話每時每刻都萦繞在他的耳邊,就如同一個可怖的咒語那樣。他沒有任何的力氣去違抗它。
其實當時的他只是想心平氣和地跟成珏聊最近過得怎麽樣,卻不知他突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過想想也是,成珏在容家已經演了過麽多年的“好仆人”,一直都是忍氣吞聲,有苦也只能咽到心底去,好不容易脫離了容家的束縛,他再也不用整日挂着生硬的笑容去讨好每一個人。這是一種解脫,他應該為他高興不是麽?
可為什麽,他現在卻沒有半點欣喜的情緒。
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容庭待成珏是不一樣的,只是他的性子太過別扭,別人只要輕輕地點破,他就會突然地冷下态度,将成珏棄在一個角落而不聞不問。
但是他對成珏的占有欲只會有增不減。
開始就是如此。
小時候的容玦還因此憤恨過一段時間。
是他抛棄了一堆洋娃娃之後,想要每天睡在成珏的房間。結果由于他有一星期回墨爾本去看望他的媽媽,回來之後,他發現成珏的房間還在,但是主人已經不翼而飛。
那時容玦還會委屈地哭鼻子,正想跑到容庭的房間裏訴說他最喜歡的洋娃娃飛走之事,“咚咚”的敲門聲後,卻看到成珏揉着惺忪的睡眼前來開門。
兩個人面面相觑了許久,而容玦突然哭出聲來,撲到他的身上抽泣着,我我我還以為你你走了......
成珏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說,沒有。因為我怕黑,所以暫時在容叔叔的房間裏睡上幾天。
容玦正想問他那你還回來嗎,就在這時,容庭不耐煩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來,誰呀?
成珏回道,容玦。
哦。容庭懶洋洋地應了聲,随後道,膩歪完了就讓他走,我這床容不下第三個人。他還不忘優哉游哉地補上一句,和那些洋娃娃。
容玦當時氣急了,但是又不能發作,只能依依不舍地看了成珏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可如今,因果輪回。他看了眼容庭的房間,已至深夜,然而燈光依舊。
他心中突然覺得痛快不少,連腳步也變得輕松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