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二天。
成珏洗漱完畢之後,腳步緩慢地下了樓。他的腦袋仍是昏昏沉沉的,像一根線牽扯似的隐隐作疼。他擔心自己會一不留神地滾下樓梯,于是只能扶着把手一節一節地向下走去。
随後他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撓門聲,他“咦”了一聲,便上前去開了門,只見圓子脊背挺直地坐在地上,尾巴一晃一晃的。而在看見他出來的時候,它立馬擡高了前肢,後腳掂立,“喵嗚”地撒起嬌來。
頓時,他笑了起來,俯下身将它整個兒抱在懷中,捏了捏它軟軟的耳朵,說:“怎麽抱起來這麽沉,應該給你減減肥了。”
圓子似乎聽懂了他的話,擡起爪子拍在他的臉上表示抗議。
成珏順了順它毛茸茸的絨毛,關上了門,就在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将圓子放下,走過去接聽。
“小貓平安到達你這兒了吧?”是許付亭打來的。
成珏應了一聲,随後道:“來送小貓的那人是誰?我去開門的時候就只看到圓子在外邊,還沒來得及跟他道聲謝謝之類的。”
“啧。”許付亭不耐道:“甭扯這些虛與委蛇的客套話,人兒是我找的,他還有事要忙,與其跟他說‘謝謝’倒不如對我說。”
成珏的嘴角不禁向上揚起:“那謝謝老師。”
“啧。”許付亭又不開心了,嘀咕着:“你還真跟我說這倆字......算了,不跟你扯這些有的沒的,說正事兒呢。”
“嗯?”
“我最近可能來不了你那兒了。”
成珏皺眉。
“我啊,被人跟蹤了,感覺不止一個。說不準哪,他們已經打算偷偷潛入我家給我房間裏安個攝像頭了。”
“是......容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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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八九是他。這都好幾個月過去了,他還這麽锲而不舍地在找你呢,啧,當初你上趕着跟他的時候他去哪兒了?”
成珏沉默了一會兒,道:“老師您就別說風涼話了,注意安全才是關鍵。”
“他暫時不會對我怎樣的,倒是你這裏,我很不放心。”
成珏笑了笑:“不放心什麽?”
“不放心啊,你不會按時吃藥什麽的。哎,要是再不小心昏過去,可不會像上次這樣運氣好咯。”
圓子跳到了他的腿上,他伸出手摸了摸它的腦袋,而它順從地眯起眼睛迎合着他的掌心。隔了好久,他才道:“聽老師這麽一說,我決定每天給圓子準備一大盆貓糧。”
“要是我哪天真的不在了,至少,我要保證圓子不會因為我的離開而被餓死。”
他挂斷了電話,突然覺得身上有點兒冷。他吸了吸鼻子,将挂在沙發上的一件外套拿起來披在自己的身上。
打開了電視,他不斷地切換着頻道,只有一個電影頻道畫面仍舊清晰。正巧有部電影才剛剛放起,他看了一小會兒,覺得有點兒眼熟,突然想起這是以前跟容庭一起看過的一部影片。
當時他仍小,看不大懂劇情,于是拉扯着容庭的衣角問他這個電影究竟是講些什麽?而後者也只是敷衍的一句話概括:一對男女心意相通,本來是能永遠在一起的,可那男的實在太過驕傲和自信,于是女的一時賭氣就嫁給了他的哥哥,結局就是兩個人最後都不好過。
但是許多年後再看來時,卻完全不是他說的這麽回事。
這時水燒開了,冒着騰騰熱氣,發出咕咚咕咚的沸騰聲。他拿着玻璃杯,正想要去倒水。
“你越想忘記一個人時,其實你越會記得他。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全都忘掉,以後每一日都是個新的開始,你說多好。”
聽到這句自言自語的呢喃時,他的意識有點恍惚,在傾倒熱開水的過程中,渾然未覺玻璃杯的溫度開始升高而變得滾燙。等到他反應過來時,只聽得一陣杯子摔在地上的碎裂聲。他看了眼自己被燙得通紅的指腹,又看了眼地面的殘渣,矮下身想要将那些碎片撿起。
倏地,尖銳的疼痛從指尖傳達至他的神經。他皺起了眉毛,目光愣怔地望着自己被玻璃渣劃傷的手指。
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和那一灘仍散着熱氣的水漬融合在一起,洇染,蔓延,愈來愈多。
他這才想起自己的口袋裏應該還有一堆的創口貼,趕忙取了出來,動作笨拙地将包裝拆開貼在自己的手上。
但是沒用。
不斷冒出來的血逐漸浸濕了整塊海綿,覆蓋了布條原有的顏色。
他像是習慣了似的,泰然自若地将那沾滿血的創口貼丢進垃圾桶,繼續換了條新的,直至重複了這個動作不下十次,血才全然止住。
疼痛感開始消失,他這下學聰明了,戴了副手套才繼續撿地上的碎片。待處理完一切後,圓子抖着尾巴跑了過來,四肢抱住他的腳踝,眼睛眨呀眨的,似乎在說自己餓了。
他會意地抱起它,走到冰箱前将一大袋貓糧拿了出來,挑了個最大的盒子将它全部倒空。
“少吃點吶,說不定我以後就不再給你準備了。”
容庭房間的那幾盆多肉被他照顧得很好,他只要一有空就會給它們澆水松土,曬曬陽光什麽的。以前的他素來是不在乎這些東西,總覺得任何人任何事物只要不在他的管轄範圍之內,他都覺得無關緊要——他的性子使然,就是一個自私到極點的人。
他曾經總覺得一輩子的時間實在太長,可是現在想來又實在太短。人活着就是在給生命的終結作倒計時的,即便他在商場上能夠所向披靡、運籌帷幄,但終歸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他的頭發會變得花白,皮膚會逐漸老化,最後會躺在床上慢慢死去。他挽回不了時間,更無法挽回錯過的人。
很多年以前,他跟成珏還會在一塊兒看個電影。
那部影片不算冗長,卻包含了許多個故事。
他一直都不喜歡這種文藝愛情片,看了一會兒就睡着了,睡醒之後見成珏仍看得入迷。當時他就覺得有點兒好笑,心想,小孩子家的,能看懂這種電影?
果真,待影片全部播放完畢之後,他便巴巴地湊過來問他,這部電影究竟是在講些什麽?
他當時在心底一陣洋洋得意——雖然他自己看得睡着了,也沒有完全地看明白,但他為了不掃他的興致,就揀了自己其中一個故事說給他聽。
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八年。
他當時所記得的電影情節早已被現在的他抛之腦後,唯有一句話他至今仍印象深刻。
“有些人是離開之後,才會發現離開了的人才是自己的最愛。”
車子一路颠簸地行駛在山路上。
“少爺,您的身體仍未康複,要不您先歇息一會兒......”司機從後視鏡瞥見他毫無血色的嘴唇,不由地開口道。
容庭毫不在意地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有點兒暈車,過一段時間就好。”
“哦好的......”
N市并非是一個山林環繞的城市,面積也不算特別之大,但是要想将它全部繞上一遍,還是要費一番周折的。
太陽從東邊緩慢地移到了西邊,天際上浮動着豆沙紫與落日黃相融的雲絮,像團簇在一起的絲絨那樣,還被餘晖嵌上了一道熠目的金邊。
周遭像是被鍍上了一層胭脂色的濾鏡,便連剛冒出芽的小草也是黃綠色的。
他讓那些人分頭行動,尋找成珏的蹤跡,然而找了兩天仍是一無所獲。
他明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是每當一無所獲的消息傳入他的耳中時,他總覺得天空有種快要塌陷的錯覺。
阿珏,阿珏。
他在心底默念了無數遍這兩個字,只覺得它們像一把鋸齒在他胸口處來回地拉扯,可他卻像入了魔怔,依舊不停地念着這個名字。
“為什麽這房子看上去比樹還高?”
“因為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房子,就像容叔叔家一樣。”
“那你一個人住?”
“帶上容叔叔一起住,以後等你老了,我來照顧你。”
他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心想,阿珏,你現在究竟在哪裏,你是不要容叔叔了麽?
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永遠也無法更改。可越是無法更改的,往往是自己越後悔越想要去更改的事情。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了一陣微弱的貓叫聲。
他睜開眼睛,只見一只黃白相間的小貓正在地上打着滾兒。小貓看見他,立刻警覺地站直了身子,不停地哆嗦着,似乎很怕他的靠近。
他只向前走了一小步,那只貓像炸了毛似的,立馬扭頭便跑。
“其實成珏,在他離開的一個月之前,要走了我一只貓。”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韓姨說的這句話,于是他不由地加快了腳步,跟着那只貓走了過去。
走着走着,視野逐漸開闊,他跟着它來到了一片平坦而又空曠的草地上。
他正四處張望着,突然,他聽到了一個對他而言極其熟悉的聲音。
“咦,怎麽突然跑過來了?”
時間就像是停止了轉動,就連呼吸與心跳都悄無音息。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身來,而視線格外清晰地捕捉到一個身影。
那個人坐在秋千上,一臉惬意的笑容,兩只手正不斷地撥弄着小貓的腦袋。
過了一會兒,那人擡起頭來,目光與他對上的同時,笑容逐漸變得僵硬。
風聲、草木窸窣聲,他什麽也聽不見了。而與那人無關的一切仿佛全部失去了光彩,變得無足輕重。
他的嘴唇顫了顫,無聲地喊着“阿珏”兩個字,突然有種想要流淚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