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浮光躍金的春景 (8-8)
雖然學生人數不多,住校的比例也不高,伊津國際的寝室宿舍樓規模依舊很大。我們來到的這一區公寓,四排黃色小樓圍成一個方形,中間是草坪。我們來到這裏,是因為邊堯事先通過褚懷星和這位叫做周雪茜的女生——也就是那位不願配合貓頭鷹大叔工作的室友聯系上了,在長時間的溝通之後,她總算同意了和我們聊聊,并且約在了她學校的寝室見面。
進屋之前,我和邊堯先是經過了周雪茜門外保安細致的盤查和搜身,又對我們宣讀了一大堆她家律師事先準備的通告。一切完畢後,一個身材高挑,氣質文雅的女生開了門。她眉目清秀卻帶着一絲憔悴,說:“進來吧。”
我進屋之後下意識環顧一圈,不得不說這個寝室條件真的不錯,兩個室友都有自己獨立的卧室,公用一個客廳、洗浴衛生間和一個小廚房。如果當初我們學校也是這樣的條件,我話估計不會出校去租房子。不過機緣就是這樣神奇,如果我不是住在西校門外,也不會目睹姚靜的事件,不會和邊堯認識,也不會發生接下來的這一切。
客廳空間開闊,采光也很好,牆上挂着電視,正對一張三人沙發和一個茶幾,旁邊還有個兩人座的飯桌。我看了一眼客廳外的陽臺,那裏有幾個空的晾衣架。
“就是從哪裏,”周雪茜估計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主動說,“小冬就是從那裏掉下去的。”
“掉下去的……還是跳下去的?”邊堯問。
周雪茜看了他一眼,示意了一下沙發說:“請坐吧。”
我和邊堯點點頭,坐下了。
她說:“在開始之前,我想強調一下,我同意和你們聊天,但今天所說的一切內容我都不負責在其他場合承認或作證,明白嗎?”
邊堯說:“當然,這是我們之前就說好了的,況且你家保安也搜查得夠細致了,我們現在連手機都沒有,是不會有任何錄音設備的。”
她點點頭,說:“不是不相信你們,而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眼下出了這種事情,小心一點也是無奈之舉。”
“理解,”我說,“你既然這樣大費周章又神秘,那麽我猜……當晚事實的真相其實并不如你和警察所說的那樣了?”
“事實?”她反問道,“你想知道什麽樣的事實。”
“事實就是事實,難不成還分好幾種嗎?柳冬成績很好,平時性格也比較內斂,怎麽會忽然一下失控,大吵大叫不說還從陽臺掉下去了。”我問,“是不是她吃了或是用了什麽不該用的東西。”
“所以你們已經知道‘三天三夜’這個東西了對吧?”
果然,我坐直身子點點頭:“知道的。”
周雪茜問:“你試過嗎?”
我有點吓一跳,說:“當然沒有。”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別介意,我就是随口問問。”
“所以柳冬是用了這個貼紙才精神失常的?”邊堯問。
周雪茜嘆了口氣,說:“小冬是因為學習成績優異才入學伊津的你們知道吧,伊津這樣的學校,每年會有幾個贊助的名額,專門用來做這種教育公益。小冬家裏很窮,如果沒有這個資助的名額,別說伊津了,她們家連普通大學的學費都供不起。”
“小冬曾經和我說過,她初中畢業的時候,就已經有三十來歲的男人上門提親,但是她要上高中,她媽媽才拒絕了別人。為了省錢,五一國慶這些節日小冬都是留在學校過的,一是為了省來回的路費,二是因為學校食堂的飯菜便宜,同時還要出去打工。她每年寒暑假回家的時候,都能見到自己以前的同學,小孩都好幾歲了。那些女孩子16歲就結了婚,村裏辦了宴席,等到法定年齡到了才去補證件,或者有些就不補了。”
周雪茜說:“她跟我說她家鄉的那些事情時,我都不敢相信,我當然聽說過這樣的陋習,但卻以為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早就不再發生了。小冬來到伊津後,雖然文化課成績還不錯,但是并不頂尖,更別提這邊大量的社團類、實踐類的活動,根本是她以前從來沒接觸過的。這些活動不但很花時間,而且也都要計算到平時的考核成績裏。要知道,一個有資源、從小到大都有最好的老師和私教的人能夠做到的事,對于小冬這樣的女孩兒而言,需要她花兩三倍甚至更多的時間,才能達到同樣的效果。她對于自己成績感到非常焦慮,很怕自己争取不到大二的獎學金,那樣她就要作為一個高中畢業生回到家鄉去,嫁人,生孩子……”
“所以你就給了她‘三天三夜’,”邊堯打斷了她:“因為這個藥可以幫人提高學習效率,通宵複習也不會累,考試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成績也會更好。”
周雪茜沉默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是的,但我沒想到……”
邊堯反問:“你沒想到她會跳樓?”
“我沒想到她會有這麽大的瘾。”周雪茜說,“這個藥我也用過,周末出去玩的時候,高興的時候我偶爾會吃一點。所以我很清楚,這東西不具備生理成瘾性,也是我為什麽敢給小冬用的原因。可她對這藥的依賴是純粹心理性的,甚至開始把自己成績提高完全歸功于藥,是這個藥在幫她應付考試,而離開了藥,她就什麽都做不好。這實在是很荒謬,她當初可是憑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全額獎學金啊。”
她說着忽然站起身來,回到自己卧室去,又拿出一個透明的小盒子遞給我們。
我打開盒子一看就明白了,驚訝道:“就是這個?”
周雪茜點點頭:“這個小的,就是世面上所謂的‘三天三夜’,底下的這幾個紋身貼類型的,用起來效果較小,也就是學生間考前複習周時用的比較多的。”
我在這小盒子裏翻了翻,看起來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東西,甚至像小孩子的玩具。我拿出一張用透明薄膜封着的像郵票一樣的紙片,左看右看,不能想象小小的一張紙片竟然有如此大的破壞力。
周雪茜說:“你知道這玩意兒是怎麽做出來的嗎?”
“不是把紙片浸泡在藥水裏然後切開的嗎?”我問。
周雪茜說:“我聽說,藥劑是用試管滴取的,那麽就看制作的這個人——也許多一滴也許少一滴,或者藥劑的濃度有差別,就造成了紙片上的藥量不均。”
“不是紙片而已,毒|品這玩意兒不是正規生産的藥物,成分和劑量的不可控是一個通病。”邊堯說,“多少吸|毒過量的悲劇,都或多或少有這個因素在裏面。”
屋裏沉默了一會兒,周雪茜拿起一張紋身貼接着開口:“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小冬開始覺得這樣的已經不夠了。因為這個藥雖然能讓你短時間之內不知疲倦,但人總歸是要睡覺、需要勞逸結合的。她開始找我要濃度更高的、藥性更厲害的東西,但是每個人對藥物的反應都是不一樣的,耐受度也各有不同。”
“總之,那一天,我剛從外面喝酒回來,正在看電視犯暈,小冬在陽臺上又唱又跳的時候我只覺得好笑,還在客廳裏錄像。然後……我看見鏡頭裏的她爬到了陽臺邊緣,我的腦子當下就覺得大事不好,但身體卻反應不過來……”
邊堯問:“所以整個過程你都錄下來了,視頻呢?”
“删了,”周雪茜說,“我自己甚至一次都沒有回看過,直接删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麽……我不敢看,也不敢把那視頻留在我手機裏。”
邊堯有點失望,我猜他還不完全相信周雪茜所說的一切,他問:“然後呢?”
“當下小冬從陽臺上消失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傻了,渾身涼了個透徹,酒也醒了。然後我聽見外面很多人的尖叫聲,知道有人在看,我不敢出去,我怕被牽扯上關系……”她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平複了一下心情。“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十五分鐘,我就坐在你現在坐的位置上,一直發抖。我能聽見外面吵吵嚷嚷,草坪上圍了很多人,然後救護車就來了,小冬被拉走了。”
我情不自禁又朝陽臺外面看了看,感嘆道:“這裏也就二層樓高,運氣好的話,摔下去可能也就是腳踝扭傷,運氣不好的……”
“小冬當時被帶到醫院之後,在手術室裏呆了6個小時,又在重症監護室裏呆了将近72個小時,但總算還是活下來了。只不過,她變成了一個所謂的植物人。”周雪茜說。
“什麽?柳冬沒死?”我驚訝道。
周雪茜搖了搖頭:“你聽我說。出了這件事後,我心裏非常自責內疚,立刻讓我爸爸把小冬轉去了最好的病房,并且由我家先墊付了醫藥費,我們一口氣預付了一個月的錢。這倒不是說我家有錢什麽的,而是我不知道除了給錢,我還能做些別的什麽……”
你可以說出真相,讓更多人免于受害,我心裏這樣想着,嘴上卻忍住沒說出口。
“說來也很諷刺,這事兒一出,朋友圈裏的悼念文章鋪天蓋地。不管是當天晚上目擊了這件事的人,還是小冬班上、專業裏的同學,或者就只跟她說過一句話的人,在社交網絡上,他們就成了那個失去自己最好朋友的人。他們發三五百字的小作文,懷念小冬,說她是個多好多善良的女孩兒,發生這種事是多麽讓人悲痛和惋惜,但是……”周雪茜苦澀地冷笑了一下,“事發後,我幾乎每天都在醫院陪着小冬,醫院離學校也就40分鐘車程。可是從沒有別人來看過她——那些發文章的人,一個都沒有出現。”
我頓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周雪茜說:“後來,小冬的父母終于從農村老家趕來了,他們最開始通過電話還沒有認識到事情有多嚴重,以為學校這邊在誇大其詞。小冬父母沒有受過什麽文化教育,人也很迷信,看見自己女兒變成這樣了,醫生護士們束手無策,感到很不理解,中途還請了一群什麽和尚神棍的到醫院裏來收魂。”
“當時醫生對小冬的診斷是,雖然并不能保證什麽,但小冬還年輕,身體素質好,假日時日應該是有慢慢好轉的可能的。她也許不能完全恢複行動能力,但說不定兩年之後可以睜眼說話。”周雪茜的表情忽然變得非常冷酷,那亦或是一種淡然的絕望,“可她父母請來的神棍對他們說,什麽類似生命是一個輪回,這孩子下一世的命格會很好,如果他們不放手會影響小冬投胎之類的胡話。”
“于是他們就放手了,”周雪茜說,“小冬父母簽了同意書,醫院拔了呼吸器,小冬死了。她不是摔死的,是被放棄了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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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頭士的歌: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 LSD
發生在小冬身上的事是我征求“周雪茜”同意後,在真實事件基礎上改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