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官府将鄭家連根除去,主要是想殺雞儆猴、起到威懾的作用,并不是要對整個柳州豪紳都下狠手。所以在商議過後,他們決定将查封的孔家産業歸還,算是給大家的暗示,也是安撫。
只要安分守己,就不會有什麽麻煩找上門,不是嗎?
孔家此番遭受重創,劫後餘生,又群龍無首,急需選出一位有能力的家主來收拾殘局、力挽狂瀾。
孔信堂為嫡長子,本就是孔家第一順位的繼承人。之前因為他私德有虧,所以各主事對他的繼承一直都存在争議;而現在,他們既了解到孔信堂的真實情況,也将他這段時日的帶傷奔波看在眼裏,大受感動,于是紛紛主推、助他登上家主之位。
別的不說,就拿孔信堂三年前掌家的表現來看,各位主事對他就很放心。
也不知道先家主是被什麽豬油糊住了眼睛,居然能做出這等荒唐的事情。
孔家百廢待興,有太多事情等着他去做。所以現在、包括以後的很長一段日子裏,孔信堂都會很忙、非常忙。
書房裏,錦衣公子正在處理賬冊。
他的五官清俊,只是身形瘦弱,面色也是那種不正常的蒼白。
突然,那只握着筆的、骨節分明的手一抖,紙頁上跟着留下一筆濃重的墨跡。
孔信堂忙掏出方帕,捂着嘴劇烈咳嗽。
“咳咳咳——”
“公子!”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小厮、現在的管事孔進聞聲一驚,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趕過來為他順氣。
一杯溫水下喉,好半晌孔信堂才平息下來。
他的眼中閃過迷茫與痛苦。
“孔進,”孔信堂問他,“我是不是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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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孔進就知道他又在傷神了,嘆:“公子何出此言?”
“我每晚都能夢到他。”孔信堂跌坐到椅子上,喃喃道,“他罵我不孝,各種哭喊,真實得仿佛就站在我面前,一幕又接着一幕,擾得我不得安生。”
自他知曉孔百萬死去之後,便再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一閉上眼,就好像能聽見那人在他耳邊猙獰地咒罵。
孔進自是知道孔百萬曾對自家公子做過的事情,也知道公子能一路走到今天着實不易。他對孔百萬并沒有像公子那般深重複雜的情感,只是從他的角度來看,除去所謂的倫理道德的壓制,孔百萬再沒有任何資格能說一句公子的不是。
“小的自小就跟在您身邊;說句不敬的話,老爺他、不值得您如此傷神。從始至終,您都沒有做任何對不起老爺的事情。這一切、明明是老爺自己種下的苦果,您何苦要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
本來,孔百萬的死就是他自己招來的禍患,與公子并無幹系。孔進實在是不解,公子為何非要上趕着背下這些罪名、給自己徒增壓力?
孔信堂苦笑着搖頭:“你不懂……罷了。”
最後那兩個字,道盡他心中萬般酸楚。
片刻沉默過後,孔信堂慢慢回憶起當年。
孔家是父親一手打拼出來的。那時自己還小,日子雖不富裕,但父母恩愛,家庭和睦,一家人相互扶持,好不溫馨。
可這一切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生了變化?
也許,要從父親生意越做越大、日日夜夜都忙着在外交際應酬算起;
也許,要從發生在父親母親之間越來越頻繁的争吵算起;
也許,要從母親容顏日漸老去、父親身邊卻有了新人算起;
……
所有的溫暖都被現實打碎:父親夜不歸宿,母親以淚洗面;而他、無能為力。
孔信堂其實一直都暗自期待着,期待着父親有一天可以回心轉意;畢竟父母曾經那麽恩愛,而母親又陪着父親走過那段最艱難的時光。
他相信,父親不會如此狠心。
所以,孔信堂一直都在逼迫自己,要加倍努力,要變得優秀。
父親要他掌家時,他兢兢業業、盡善盡美,不敢犯一丁點兒的錯處;
父親突然撤走他的所有權力時,他雖不知為何,但沒有說過他的一句不是;
父親全盤接收外界所有本該屬于他的美譽時,他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滿;
哪怕父親後面無緣無故就派人□□起他與母親,孔信堂也沒想過要做出任何反抗。
那個人是他的父親,哪怕他變得再不好,都是。
只是孔信堂沒想到,他竟然會在外面以自己的名義、花重金建成兩處別院、供他享樂!
第一次,孔信堂鼓起勇氣去與自己的父親對峙,換來的卻只是嘲諷與羞辱。
“只要老子還活在世上一天,你都別想再跟這家主之位有任何瓜葛!做夢!”
他竟然以為,自己這麽多年的努力,只是為了這一個家主之位?
孔信堂覺得可笑至及。
這也是他第一次,生出了要反抗的心思。
卻很快就被無情打倒。
“你母親還在老子手裏;所以你、最好安分一點。”
心在霎那間墜入冰窖。
他的世界,在那一刻,真正地天旋地轉。
後面,孔信堂開始沉默,開始妥協。
直到一個遭受到孔家迫害的姑娘的哥哥、用一棍子将他狠狠敲醒。
他掙開所有束縛,再次推開父親書房的大門。
“您到底想要怎樣!”這是他隐忍多年後的爆發。
羞辱他忍了,罵名他擔了,什麽家主之位他都放棄了,到底還要如何才肯放過他!
“我是您的兒子,到底哪裏礙了您的眼!”
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恨,才該要承受您帶來的、如此沉重的毀滅!
只換來一個巴掌。
“如果你不想看到你母親拿着休書從孔家滾蛋的話,就管好你的嘴。現在、馬上滾出去!”
曾經那張和藹的臉,如今已經面目可憎。
原來金錢、權勢、還有美色,真的會讓一個人面目全非。
也讓孔信堂心灰意冷。
他真正在乎的東西就只有那麽一點兒;可就在父親揚言要休妻的時候,他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無用。
因為就那麽一點能讓他在意的東西,孔信堂知道,他都保不住了。
母親是他的發妻,他的父親,怎麽能忍心說出這種話來作為要挾!
他也是他看着長大的兒子,他的父親,又怎麽能将他說毀就給毀了!
只是為了給孔鄒氏母子讓路嗎?
明明他的母親才是正室,他才是嫡長子,他們卻都要遭受着孔鄭氏的毒手。
憑什麽?
真是可笑,又可悲。
孔信堂不甘心。
父親,你我之間為何會變得如此?
我只求一個公正,從未想過要加害于你。
是你,一點一點讓我與母親寒心;也是你,一步一步将我與母親逼上絕境。
我們都是被你逼的!
你的死亡,同樣也是你咎由自取。
現如今,我只想和母親一起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你若對母親還念着半分情分,你若對我還有半分歉疚,夜裏就不要再來夢中尋我了。
如果有來生,也請你做個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