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
四阿哥的小院裏喧嚣熱鬧了一日,等人都散去的時候,四阿哥也喝好了,坐在那兒看着女兒一言不發地傻樂。
若按正常算,該是預備在正房歇下的,四福晉卻使眼色示意李氏将人扶走了。
宋知歡在一旁看得好笑,知道四福晉是有什麽事和自己說,于是也沒動地方,就在炕上坐了,看着四福晉幹脆地吩咐身邊人将大格格今日收到的禮一一登記造冊,然後裝入箱子裏。
鑰匙本是一式三份,四福晉、宋知歡、乳娘各一份,宋知歡擺擺手拒絕道:“我還是算了,我身邊的東西都是柔成收着的,我自己收着東西不知哪日便找不到了。擱在我這兒也怕混了,就敏儀你收着吧。”
四福晉知道宋知歡有意如此,沉吟半晌,輕輕握了握宋知歡的手,抿着唇點了點頭。
這邊東西收好後,她又敲打了乳娘兩句,“你們是烏拉那拉旗下包衣出身,我是信得過的。但有一點得記着,主子就是主子,大格格年歲雖小,卻也是你們的主子,她的東西必得小心恭敬的收着,心不要太大,手不要伸得太長。如今孩子小,侍候起來辛苦我是知道的,但辛苦過了這兩年,日後出宮開府,自然也要将你們榮養起來,如今侍候的越盡心,自然日後的日子越好。”
“是、是!奴才知道。”乳娘幾人忙忙叩首應道,這時小丫頭已是哈欠連天的了,四福晉略擺擺手,便有人上前抱起她下去了。
此時屋子裏便只餘下宋知歡、四福晉與她們周身親近的侍女們,屋子裏靜悄悄的,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四福晉擡手自桌上的匣子裏取了張箋子來,含笑遞給宋知歡,“看看,這是爺給咱們大格格拟出來的名字,你挑一個。”
宋知歡挑了挑眉,打眼一看,上頭蒼勁有力鐵畫銀鈎的寫着:靈均 翼遙 蘭佩 離芷 等四個名字。
宋知歡細細看過,抿唇沉思片刻,忽而含笑道:“咱們爺是把屈原的老底都掀了。”
“爺不知哪聽的說法,說女子的名字從《楚辭》中出,方能一生順遂安樂,健康平安。”四福晉飲了口茶水,略帶着挪揄地開口。
宋知歡嗤笑一聲,“這才真真兒是無稽之談呢,若是從《楚辭》裏取了名字便能如此平安了,怕我母親當年要把《楚辭》翻爛了。”
四福晉緊緊抿着唇,也是止不住的笑意。
宋知歡上上下下看了一番,最終在“翼遙”二字上輕輕點了點。
四福晉看了直道:“果然咱們是心有靈犀,我也覺着‘翼遙’二字最好。其餘三個,‘靈均’不免剛硬了些,‘蘭佩、離芷’過于柔軟,終究小家子氣。還是‘翼遙’軟中帶剛,朗朗上口,不算本來的寓意,只看這字,兩樣湊在一起,随風而上扶搖直起,正配咱們家這個金枝玉葉。‘遙’又與‘瑤’同音,琳琅良玉,豈不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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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覺得有多好,敏儀你這一番解釋,到令人覺着除了這兩個字以外都不好了。”宋知歡笑了,細細摩挲着手中的茶碗,随口道:“我倒沒多想其中的意味,只是這二字最和眼緣罷了。”
“這種事豈不是眼緣最重要的。”四福晉就此敲定了主意,一時手邊東西不湊手,也沒命人再去備筆墨,只将炕桌上随意擺着的一小罐胭脂打開,用護甲挑了起來,圈了那兩字,道:“就定了這兩個字,回頭給咱們大格格上了玉碟,就叫‘愛新覺羅翼遙’。”
小丫頭的名字就這樣定了下來,随着四阿哥疼愛女兒的名聲傳遍朝野的同時,宋知歡也聽到了一則好消息。
四月中的殿試,宋家二哥宋知方被康熙皇帝當場點為探花,稱其有“琳琅美玉”之才,入翰林院為官。
宋家上下欣喜若狂,宋知歡也極為欣喜,一連兩日吃好睡好,美其名曰:為二哥歡喜。
其實宋家大哥宋知信當年也是二榜進士頭名,不比狀元榜眼探花三等,卻也一時風光無限。
娶妻娶得是大理寺卿的嫡幼女齊氏,以宋家的家世已算高攀,仗着的不過是宋母和齊母多年的交情,并大理寺卿齊大人也極看好宋知信的人品。
如今宋知信果然不愧齊大人的看重,外放三年後回京入戶部為官,因在外時政績好看,今已位列從四品之銜,起點高,高開高走,不愧為少年英才。
宋父為了兒子能在戶部更好發展,也是知道自己不長于仕途,如今已經回翰林院修書去了。便是如此行事,反而成就了宋家如今一門四進士的美名。
宋家老四宋知新叛道離經搞海運,用自己和姐姐的私房錢大發一筆,這幾年給宋知歡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小金庫。
老三就是一門四進士裏唯一的異類,他和老四一母同胞,娘胎裏養得好,生來一把好力氣,于武道頗為精通,考的是武舉是,雖然把宋父氣的不輕,卻也憑着好武功和好相貌考出一個武探花,封了正四品都司,使了關系去邊關了。
宋知歡心裏暗暗算着,三十五年便有一場皇帝親征、皇子随行的大戰,以老三的武藝和智謀機靈,又有好藥傍身,想來在性命不受威脅的情況下,官運亨通不是問題。
為人長姐的心思,宋知歡只盼着宋知誠能平安無恙,位極人臣是好,卻不是必須的。
終究弟弟的性命才是最為緊要的。
輕輕嘆了口氣,宋知歡收回自己飄到天邊的思緒,慢慢開始整理手邊的書冊。
身在宮中各樣不便,合香、插花等等未出閣的愛好多半是不能實現了,煮茶倒是熟練,但自從離開了宋母的羽翼,宋知歡小姐就歡快地抛開了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茶具,最多最多小爐子上支個茶壺煮起來,柔成縱然無奈,也只能随她。
其餘樂器弈棋書畫騎射劍術一類倒也都頗有涉獵,在宋母的壓迫下也都算得上精通,但……它們已經被宋知歡扔到腦後去了,理由如上。
也因此,她現在每日最大的消遣,除了逗孩子、和四福晉李氏二人打發時間,或偶爾紮兩針刺繡外,便只有這些亂七八糟的書籍了。
自從有了女兒,宋知歡仿佛又有了心思,将那些攢着箱子的空隙帶進宮裏的正經書翻了出來開始一一整理,古書中的故事一點一滴被翻了出來,将伴随着小小的翼遙,從襁褓中的嬰兒長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再到嫁為人婦。這些故事去其糟怕取其精華,最後将伴随翼遙一生。
“仔細想想,當年我額娘若是有知歡你這個耐心,怕是我對這些書還能再精一些。”四福晉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兜子,仰頭活動了一下脖頸,看着伏案書寫的宋知歡,含笑道。
柔成捧了茶水來,宋知歡啜了兩口茶水,笑意中略微透出兩分無奈來,“我這是閑的實在無聊,才拿這個打發時間的。其實當年若不是我母親萬分敦促,我怕是恨不得離這些拗口咬牙的史經書籍遠遠的。”
四福晉笑了,摘了手上護甲逗了逗搖籃中笑呵呵玩着布老虎的翼遙,随口與宋知歡閑話道::“今兒白天,我聽佟娘娘的意思,萬歲爺大許是要帶着宮眷皇子們去外頭園子上避暑,咱們爺大許也得跟着去。
我想着,咱們翼遙年歲尚幼不好挪動,再說那園子本就不大,咱們爺大概還得與五阿哥合居一個院子,屆時也是不美,我是不想去了的……”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話雖粗俗,也有道理。”宋知歡慢慢落筆寫下最後一個字,一面執扇來慢慢搖着,一面細細說道:“德妃娘娘素來聖眷濃郁,料想也得跟着去吧?太後身子不好,也要去園子上避暑休養。
貴妃不會放心十阿哥跟着萬歲爺走,幾位妃娘娘除了佟妃都是有子的,多半不會留下,萬歲爺不會落下佟妃娘娘。太子必然随萬歲爺去,太子妃必定得跟着,這樣一算,比起跟着大群人擠在一個園子裏,還是留在宮中自在些。”
四福晉眉眼彎彎,“我就知道你定然是這樣想的。”
“且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宋知歡命柔成将井水湃過的果茶給四福晉端來,溫聲道:“嘗嘗這個,這是新配出來的花果茶,夏日飲用酸甜爽口,井水湃過便更為清爽了。”
四福晉飲了一杯,眉目舒展開來,只覺夏日炎炎帶來的煩躁都随着一盞果茶散去了,“果然滋味好,消熱解暑。”
宋知歡便吩咐柔成,“将果茶的配料裝起來一份,交給畫眉。”
四福晉又坐了坐,二人敘些閑話,直到翼遙小丫頭眨巴眨巴眼睛,打了個哈欠看起來有些困倦了,方才命乳娘抱起了翼遙,帶着那一罐子果茶回去了。
不算大的屋子裏燈火昏黃,宋知歡一本一本将手邊的書冊整理了起來,又将一張張雪白的宣紙摞在一起預備改日裝訂成冊。
柔成在一旁含笑看着,偶爾打些下手,忽然輕聲道:“奴才此時倒覺得,主兒像極了當年的夫人。”
宋知歡一愣,嘴角猛地抽搐兩下,然後端起茶碗慢慢啜了口果茶,輕笑着道:“我估計這輩子也做不成母親那樣了。
說來,若非母親,只怕依我自己的性子,那是琴棋書畫一竅不通,不會坐在古琴前便心中有了曲譜預料,不會能夠輕而易舉地分出各類茶葉水質的不同,不能打眼一看便分出各類名家字跡筆觸,不能多年不提筆繪畫,真站在案前,也能粗粗繪出心中一二。
柔成,我不瞞你,直到今日,當年被母親逼着學習騎射舞劍的場景我還是歷歷在目。只怕此時便讓我彎弓搭箭,也是能的。”
柔成抿唇淺淺笑着,“那些當年不都是您自願學的嗎?”
“若不是母親敦促,我如何能堅持下來。”宋知歡嘆了口氣,又道:“其實細細想想,只怕母親當年過的也是我少時的日子。母親當年是一心盼望我能嫁一個知根知底的人家,沒想到一筆聖旨,我成了皇子格格。縱然如今她唯一的女兒已使她有了一個外孫女,只怕午夜夢回時想來,母親也是不甘心的吧。”
柔成輕輕嘆了一聲,“天家皇權不由人,主兒,這話您不該說。”
“是啊,我不該說。”宋知歡閉了閉眼,忽而長長舒了口氣,“也罷,總歸如今的日子也不錯,糾結那個做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