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蘇桓(四)

郭楊腳程很快,沒一會兒就能看見蘇桓家的歪斜的房頂了,那座破舊的茅草屋前此刻圍攏了人。

“蘇家的養子回來了!”張屠夫站在外圍,一眼就看到了被郭楊抱在懷裏的蘇桓,“還帶了拐走他的人販子!”

張屠夫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蘇桓和郭楊身上。郭楊被一種打量人販子的眼光看得渾身不自在。

“喂,你跟他們解釋解釋,我和主子不是人販子。”郭楊小聲對懷裏的蘇桓說。

蘇桓簡短地“哦”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大概是離開了主子的關系,整個人都沉默了起來。

“你娘都快死了你怎麽才回來?”張屠夫一點都沒覺得自己的話讓郭楊異常尴尬,繼續扯着大嗓門嚷嚷道,似乎蘇桓不跳起來揍他一拳他就不準備罷休了似的。

蘇桓要求郭楊把他放下來,自己往家裏的方向走去,聽見張屠夫這句話的時候他頓了頓,小聲說:“娘親不會死的。”

他的聲音很小,而且低着頭,張屠夫他們大概根本不知道蘇桓說了話,但是郭楊卻聽得一清二楚。

“你這個怪脾氣的小娃娃,你娘快不行了,快去看看吧!”張屠夫一把扯着蘇桓走進了被人群圍住的茅草屋。

郭楊慢了半拍,來不及阻止。本來他是準備送好蘇桓就回去的,可是看這個情形又有點擔心蘇桓,只好繼續跟着。

看着蘇桓被張屠夫撤進院子的背影,他發現現在的蘇桓和剛才的截然不同。

附近的左鄰右舍幾乎都在,都探頭探腦地往蘇家的小院子裏張望,時而交頭接耳。郭楊耳力過人,雖然他們把聲音壓得很小,但他還是聽見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蘇桓是被蘇老六領養的。他又向身邊的幾個婦女打探了幾句,小村子裏的婦女常年見不到外人,更不用說像這樣風華正茂模樣也好的年輕男人了,立即紅着臉把什麽都說了。

蘇老六和媳婦兒柳氏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成年後就自然而然的成親了。只是沒想到成親十多載,愣是沒有一兒半女。有人勸過蘇老六再納個小的,無一例外被他罵了回去。

七年前,蘇老六半夜聽到有小孩子啼哭的聲音,打開門一看,一個尚在襁褓的男嬰在他門前哭。後來尋訪了好多天也沒找到他的父母,便以為上天垂憐,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孩子,就當自己兒子養了起來。這地方小,幾乎人人都知道蘇桓是蘇老六家領養的。

給蘇桓起名字的時候蘇老六也犯過難,本來想給他起個簡單點的名字,都說孩子的名字越賤越好養活,但是蘇桓的襁褓上繡着一個字——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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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的秀才給蘇老六說過,桓者,棟梁也。蘇老六也希望蘇桓長大後能出人頭地,并且也想為他保留和親生父母的一點點聯系,便執意用了桓字作為他的名字。

據村裏的人說,蘇桓來之前蘇家的家境不錯,有些田地、住在大一些的磚瓦房,夫妻兩身體也好,除了沒孩子一切都好。可是蘇桓來了沒多久,柳氏就患上了重病,蘇老六為了給妻子看病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還賣了房、賣了田地。好歹柳氏的病治好了,如今居然又犯了。

“這個蘇桓來的莫名其妙,我早跟老六說了,不是什麽普通孩子,養在家裏不好。他偏不聽,如今他娘子要被克死了。”

郭楊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麽蘇桓在他們面前笑得一臉燦爛,在這些人面前卻沉默不語。

“嗚嗚嗚,娘……”蘇桓大哭的聲音從屋裏傳來,郭楊立刻閃身進屋。

大夫也在,還有蘇老六,其他幾個面生的可能是蘇家的親戚,都淩亂地站在屋子裏,不大的小屋人滿為患。柳氏躺在床上,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蘇桓跪在她床頭,眼淚直往下掉。

“咳……咳……桓兒,娘要走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娘是因為壽數到了才死的,和你…沒有關系,知道嗎?”柳氏艱難地擡起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擦掉蘇桓臉頰上的淚水。

“知道知道,桓兒知道。娘不要走……桓兒不……不調皮了,以後都不去私塾…偷聽吳先生講……講課了,就在家裏陪娘親……”蘇桓一句話講得支離破碎,哭得停不下來。

“桓兒很乖,娘親最喜歡桓兒了。桓兒記得,要讀書,要出去看看,不要像爹娘一樣,一輩子呆在這個小地方,沒……沒出息……”柳氏說完最後一個字,手臂無力地垂下。

蘇桓瞪大了眼睛,顫抖着去握住柳氏的手,一個勁兒地叫娘親,娘親……可是,再也沒人回答他了。

“娘!”蘇桓撲上去抱住柳氏,放聲大哭。

哭聲從屋內蔓延到屋外,彙成一片,蘇老六別過頭去,悄悄抹掉眼角的淚。大夫收拾起醫藥箱,抱歉地向蘇老六道別。

“你娘已經死了,不需要你再賣身給她治病了,把錢還給人家!”蘇老六短暫地悲傷過去,臉上又恢複了往日的嚴肅,淹沒在一堆皺紋裏的小眼睛愈發看不清了。

蘇桓還沒從傷心裏緩過來,聽到他爹的話才迷茫得擡起頭,臉上遍布淚痕。

“你這衣服也是別人的吧,都還給人家。”蘇老六又說。

“不要。”蘇桓抽泣着,口齒卻很清楚,“我要跟伯伯走。”

“你說什麽!你!你這個逆子!”蘇老六氣得拿起一旁的凳子就要往蘇桓身上砸去,郭楊眼疾手快,制住了蘇老六的動作。

“你!”蘇老六怒目圓睜地看着郭楊,“老子教訓兒子,外人讓開!”

“蘇桓還小。”郭楊很冷靜地說道。

“狗屁!老子管教兒子哪輪得到你插嘴!”蘇老六甚至連郭楊都想打,被郭楊扭住手臂,按在當場。

“尊夫人死了我們都很遺憾,請不要把氣撒在蘇桓身上,他還是孩子。”郭楊又說。

“你他媽放開老子,信不信老子去報官!”蘇老六還在叫嚣。

蘇桓站在旁邊,居然有些想笑,原來除了娘親外還有能制住爹爹的人啊。

一只小花貓從籬笆牆邊走過,柴門開了一條縫,它蹭啊蹭,“吱呀”一聲,柴門開了。它興奮的竄進去,這個小院子裏挂着的鹹魚幹已經讓它窺探已久,每天都能聞到好聞的魚腥味傳出很遠。

“老夫當初離開時就沒準備再回去…”

門內響起人說話的聲音,它往旁邊一跳,良久才探出一顆小腦袋四處看了看,确定院子裏沒人,又跑出來伸長爪子撓了撓,試圖夠到它心心念念的鹹魚幹。

“…朕需要你…”

斷斷續續地說話聲依舊不時伴着風飄過來,小花貓剛開始還會害怕,有過幾次後它發現只有聲音沒有人來,便開始安心得夠它的小魚幹了。

如果跳到屋檐上,往下伸爪子,挂着魚幹的繩子有些長。

如果從窗臺往上,魚幹支出去不少,又太遠了。

就在小花貓上竄下跳之際,茅草屋的門終于開了,一個長相俊秀、表情嚴肅的男子率先走了出來:“老師的大義朕與錦禮都會銘記在心。”

“你不是愛說廢話的人,明日何時啓程?”吳崇禧在他身後,臉上有些無奈,好像答應了件讓他不太高興的事。

“這個…”夏文軒難得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學生是想今晚啓程。”

“今晚?咳…為師知道你勤勉有加,但是為師年紀大了,你且體諒體諒。”吳崇禧對于這個學生的勤勉有了更深刻的體會。

夏文軒沉吟了片刻,說:“那就聽老師的,明天一早啓程。”那樣子頗有些遺憾。

吳崇禧果斷無視,催促他:“還磨磨蹭蹭幹什麽,你再不回去郭将軍得來要人了。”

“老師,學生還想請教一件事。”他堵在吳崇禧的門口,大有一副不解惑不願離開的意思。

“說。”

“學生觀這蘇桓不像是蘇老六這等莽夫能生出來的,且他雖年紀小,倒有幾分長得像故人。”夏文軒說得輕松,眼神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吳崇禧,等待他的答案。

“老夫料到你會有此一問,”吳崇禧斟酌了下,繼續說,“老夫看你與那蘇桓相處的不錯,他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稚子無辜,請…皇上不要降罪。”

最後的幾個字,他說得極小聲,連夏文軒也只是堪堪聽見。

夏文軒沒有表态,他點點頭:“知道了,學生先回去了,明日一早來接老師。”

夏文軒揚長而去,吳崇禧則悄悄松了口氣,蘇桓乃罪臣之後,本應沒入宮中為奴,他私自将其救出,實是牽連滿門的大罪。

還好,皇上沒有怪罪。

夏文軒回到客棧裏的時候有些晚了,但是他的房門裏卻透出了燭光。

他推門走進去,郭楊坐在桌邊,床上的被褥團成一團,裏面探出一個小腦袋,已經趴在床上睡着了。“你怎麽把他帶回來了?”夏文軒皺眉。

郭楊為難地搖搖頭,指了指外面,示意出去說。

夏文軒非常沒好氣地跟他出去,并且很沒肚量得翻了個白眼,感情誰是主子啊!

“主子,蘇桓的母親新喪,他父親對他…我覺得他可憐,就先帶回來了。”郭楊不敢看夏文軒的臉色,他知道夏文軒不喜歡小孩。

夏文軒聽了他的話,透過微弱的燭光看了眼沉睡中的蘇桓,果然臉上還有未幹的淚跡。只得點點頭:“明日一早老師與我們一同回去,在那之前把他送回去。”

“是。”

蘇桓不安得翻了個身,無意識得往被子裏又鑽了鑽,才重新睡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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