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桓(五)

夜深人靜,夏文軒對着床上的小男孩猶豫了良久。想起郭楊臨走的時候欠扁的表情,恨不得把他發配邊關做苦力,居然說什麽,“他叫你伯伯啊,當然跟你一起睡。”

沒大沒小的東西。

夏文軒想到明天還要趕路,回到宮裏也有一堆事情等着他處理,還是養精蓄銳最重要,于是和衣在床上躺了下來。

沒睡多久,夏文軒從睡夢中驚醒,外面有人。

“客官,客官您在嗎?”門外傳來小二的聲音。

“什麽事?”夏文軒發問的同時發現懷裏暖暖的,低頭一看不知何時這小屁孩已經鑽進他懷裏了。

“有人找您。”那小二又說,“就在樓下等着呢。”

夏文軒道:“知道了。”心裏卻想着是哪個不長眼的大半夜來找他?難道是京城出事了?

思及此,他小心翼翼地把蘇桓從懷中挪開,翻身下床。

夏文軒走下樓去的時候心裏想了一百八十種可能,卻沒想到在樓下等他的居然是蘇老六。

估計是妻子新喪的關系,蘇老六的精神看起來很不好,他搓了搓手,拘謹地對夏文軒扯了個笑容,壓低了嗓門說:“您好您好,俺……我是蘇老六。”

“你好。”夏文軒也勉強扯了個笑容出來,“令郎在樓上,我去把他叫下來。”

“等等……”蘇老六上前幾步扯住夏文軒的衣擺,又不好意思的放手,“不用了,我是來拜托你們帶他走的。”

蘇老六看起來很不好意思,滿是皺紋的臉漲的通紅,一點沒有白日裏訓斥蘇桓的神氣樣。

“你說什麽?”夏文軒條件反射一般,又問了一遍。

“俺……我是說,請你們帶蘇桓走,拜托了。”蘇老六低着頭,模樣很是誠懇,“蘇桓從懂事起就不喜歡這裏,俺……我知道的,他不屬于這裏。只是我和他娘親都在,有感情的,他年齡又小……哎,我看他很喜歡你,叫你伯伯,不如你把他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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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文軒不知該怎麽回答才好,他們明天還要趕路,帶着蘇桓很不方便,可是看到蘇老六拘謹又滿懷希望的樣子,拒絕的話他卻說不出口。

“蘇桓他頑皮,不聽話,可是心地很好的,又好學……真的,村裏的小崽子們去學堂都是被父母趕去的,只有他……我不讓他去還堅持日日去偷聽先生講課。”蘇老六斷斷續續的回憶着,蘇桓與他們在一起的七年帶給他很多回憶,“他娘去了,我一個鳏夫也不好帶他……”

“如果蘇桓跟我走了,可能不會再回來。”夏文軒終于回應了一句。

蘇老六又嘆了口氣,“不回來就不回來吧,他能跟我們在一起七年,已經是我們的福分了……”蘇老六用粗粝的手掌蓋住眼睛,有淚水從他的指縫中流出。

他的聲音哽咽:“你不知道……俺和俺婆娘成親很久,一直沒有孩子,俺們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了蘇桓,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俺們覺得那就是老天爺賜給俺們的禮物……”

夏文軒看着蘇老六哭,心中一軟:“我不保證他以後能過上什麽樣的生活,一切看他自己。”

“沒問題,沒問題,男娃娃要吃點苦,不能像女娃娃一樣老是寵着。”蘇老六連連點頭,又鞠躬又道謝,末了從懷裏哆哆嗦嗦摸出來一個油紙包,塞進夏文軒的手裏,“這是俺最後的一點積蓄,你……你拿着,蘇桓還要你們多費心。”

夏文軒趕緊給他塞回去,表示照顧蘇桓可以,但是錢不能拿,讓蘇老六自己留着過日子用。

“哎……我一個人還過什麽日子,不過是數着日子等死罷了。”蘇老六抵不過夏文軒态度堅決,默默收起紙包,塞進懷裏,轉身蹒跚地往客棧外面去了。嘴裏還叨念着蘇桓,叨念着他新喪的妻子。

夏文軒心裏五味雜陳,原以為只要削減賦稅不打仗,百姓們就能安居樂業,可現在看來,世間的苦難何其多。

他苦笑着搖搖頭,轉身準備上樓,卻看到蘇桓站在樓梯口,呆呆望着蘇老六離開的方向。

夏文軒慌忙走上去:“蘇桓,你怎麽出來了?”

夏文軒注意到他赤着腳,有些着急:“夜裏涼,快回床上去。”

如果郭楊在這裏,肯定會在心裏偷偷笑他像個老媽子一樣。夏文軒一邊對蘇桓說話,一邊在心裏鄙視自己的婆媽。

“伯伯。”蘇桓擡起頭,一雙烏黑的眼睛失去了神采,“蘇桓以後都可以跟着你嗎?”

“可以。”夏文軒脫口而出。

“蘇桓只有伯伯了。”蘇桓伸手抱住他,腦袋剛及夏文軒的小腹,他把自己的臉深深埋在夏文軒身上,汲取着溫暖。

夏文軒不自在地動了動,見他沒有放開的意思,只好蹲下身把他抱起來,回房間。

郭楊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了,把兩匹馬都牽出來喂飽了肚子,他上去的時候夏文軒已經醒了,蘇桓牽着夏文軒的衣角乖乖跟在他身邊。

“主子,先送蘇桓回去嗎?”

“不了,直接去接吳先生,蘇桓跟我們一起走。”夏文軒無視郭楊驚訝的目光,帶着蘇桓下樓,招來

還在睡夢中的小二,要了點清粥小菜,對另外兩個人吩咐,“快點吃,吃完了上路。”

吳崇禧以為自己起得夠早了,沒想到一推開門就看見郭楊笑容可掬得站在門外。

“郭将軍,早。”吳崇禧對郭楊點點頭。

郭楊接過吳崇禧的包裹背在自己身後,牽過一匹馬,對吳崇禧說:“吳先生,請上馬吧。”

吳崇禧東張西望了一陣:“你主子呢?”

郭楊抓抓腦袋,有些無奈地說:“主子還在客棧,蘇桓…早上小孩子沒醒,吃得慢,主子陪着。”

吳崇禧用一種看異域人種的目光看着郭楊,郭楊只有無奈地搖搖頭。

“吃飽了嗎?”是夏文軒的聲音,他大概也聽見了馬蹄聲,得到對方肯定的答案後就高聲喚來小二結賬。

“伯伯,我們要去哪兒?”蘇桓還懵懵懂懂的,跟在夏文軒身後,抓着他的衣擺。

“不要抓衣擺,會抓壞。”夏文軒沒好氣地說。

蘇桓撇撇嘴,有些委屈地放開手。

“喏,抓這個。”夏文軒把手伸過去,蘇桓立刻眉開眼笑。

郭楊和吳崇禧看到這一幕皆是驚大于喜,他們的苦行僧皇帝什麽時候變得會照顧小孩了?!

夏文軒轉過頭就看見他倆來不及掩飾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道:“啓程吧。”

我沒看錯吧!皇上是不是臉紅了?是不是?絕對沒錯!郭楊真想把大夏國所有的朝臣都拉來看看,他們的皇上居然會臉紅!

“還在磨蹭什麽?”見郭楊呆愣在那裏,夏文軒立刻黑了臉,郭楊一溜煙地跑去準備了。

“老師先坐會兒吧。”夏文軒又恢複了面無表情的嚴肅樣子,言辭間對吳崇禧還是尊敬有加。

“伯伯,我們要去哪兒啊?”蘇桓又問。

“回…額…伯伯的家。”夏文軒努力找了個詞彙表達了一下回宮的意思。

蘇桓一聽,眼睛立刻亮了:“回伯伯的家?蘇桓以後都可以跟伯伯一起住嗎?”蘇桓顯得非常興奮:“伯伯的家在哪裏?很大嗎?”

夏文軒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回了句:“到了你就知道了。”

“主子,準備好了。”郭楊牽了兩匹馬過來,他們的行李很簡單,就是吳崇禧的那個布包、郭楊已經把它背在身上。

“走吧。”夏文軒牽着蘇桓準備上馬。

“我們就騎這個回京城?”吳崇禧眼角抽搐,虧他剛剛還覺得這個學生有點人情味了,居然讓他一把老骨頭騎馬?!這還不颠散了他!

“騎馬比較快,也不容易驚動其他人。”夏文軒說得非常理所當然,然後淡淡看了一眼吳崇禧,“老師還不及知天命之年,騎幾天馬沒事的。”

吳崇禧無比後悔這麽簡單就答應他回京城了!應該讓他三顧茅廬,然後把他晾在雪地裏等個三天三夜!

當然,如果他真的那麽做的話大概會被夏文軒直接綁回京城吧。

吳崇禧這麽想着,認命地在郭楊的幫助下,上了他的馬,與郭楊共乘一騎。

蘇桓非常高興地被夏文軒抱上馬,然後舒舒服服地靠進了夏文軒的懷裏。

“乖乖坐好,掉下去的話我不會救你的。”夏文軒一上馬,就跟他這樣說。

蘇桓乖乖點頭,還附上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啓程。”夏文軒宣布,四人兩騎踏上了回京城的路。

沒過多久,從來沒有騎過馬的蘇桓,吐了。

夏文軒頭疼地看着這個小屁孩,暈什麽不好,居然暈馬。

“好點了嗎?”等蘇桓幾乎要把膽汁都吐出來的時候夏文軒冷冷地問他。

蘇桓兩眼含淚,吐得天昏地暗。本來以為坐在伯伯懷裏會特別幸福,沒想到騎馬居然這麽颠,他沒坐多久就吐了,還弄髒了夏文軒的衣擺。

他們才走出幾裏路,蘇桓就受不了了,回京的路這麽長,這得耽誤多少時候啊。夏文軒頭疼。

齊芮白每天一封飛鴿傳書催促他回去,為了掩人耳目居然還寫成情詩,什麽郎啊郎何時還,簡直有辱斯文。

“喝口水吧。”郭楊把馬鞍上的水囊摘下來,遞給蘇桓。

“謝謝,好多了。”蘇桓漱了漱口,又喝了幾口,他不敢多喝,怕又吐了。

“好多了就走吧。”夏文軒不知道生得哪門子氣,拎小雞一般把蘇桓拎起來,繼續趕路。

後面的路程走得還算順利,蘇桓漸漸适應了馬背上的颠簸,夏文軒試圖加速,他也适應良好。“小孩子的适應能力就是好啊!”吳崇禧感慨着,他這把老骨頭可都快被颠散了,你看前面的蘇桓已經适應了馬背,都能伸手給夏文軒頭上插花了。

話說夏文軒板着臉,鬓邊插了朵小紅花樣子簡直太有趣了!

到了入夜之後,是吳崇禧最難受的,因為夏文軒為了避人耳目,居然選擇在野外露宿!

你這個皇帝是當得多窩囊啊!

好吧,其實夏文軒這個皇帝當得一點都不窩囊,因為早年征戰無數,軍功累累,現在當權的武将們幾乎是出自他門下的,對他心服口服。

而以齊芮白為首的文臣們也早已被夏文軒制得服服貼貼。

夏文軒可能是夏國史上最開明的皇帝了,雖然大部分時間板着一張臉很可怕,但是從來不亂殺人。皇宮的開支在他手下縮減了一半,後宮只有一後二妃,史無前例的清靜。各地的稅賦也是一減再減,除了跟梁國關系緊張,其他能開的通商口岸全部開放。

夏國在他手上蒸蒸日上。

但是,這美好的盛世也脫不開他們皇帝苦行僧一般的生活,而吳崇禧現在是深有感觸!

外面有蚊蟲蛇蟻好嗎!

于是郭楊拿出了驅蟲藥。

外面很冷好嗎!

于是郭楊拿出了火褶子。

外面風吹日曬根本不适合睡覺好嗎?

郭楊把唯一一條毯子扔給了他。

吳崇禧認命地閉上嘴,果然每一位明君背後都是忠臣良将的一把把辛酸淚啊!

作者有話要說: “郎啊郎,何時還。”摘自《妻書》詞作:狐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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