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薔薇往事(二)
第38章 薔薇往事(二)
傅香農離開這座像皇宮一樣的囚室,他步履蹒跚,內心沉重。從東區走向西區,途中經過無數鴿籠一樣的囚室,那些人透過鋼鐵栅欄,對他說着各種污言穢語,有些甚至直接脫下褲子,視-奸他,手快速的揉搓下--體,最後噴--薄而出。傅香農逃一樣的往前跑,長廊回蕩着他的喘-息和恐懼,他耳邊全是那些人的各式各樣的下---流,他唯恐這些話成真。
剛進來的時候他不覺得恐懼,只是因為不自由而窒息。但現在他覺得,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氣都能将他壓死。
現實的引力實在難以掙脫,他決定向父親求助。
傅嘉逸來探監,告訴他的小兒子,他的刑期縮短到了五年。
他的小兒子并沒有很高興,反倒是欲言又止。他挺直身體,遮住攝像頭,将那張紙條推給父親。
傅嘉逸拿到那張紙條,臉色變幻莫測。
“爸爸,救救我。”傅香農表情帶着渴求,“我好怕。”
探監的時間很短暫,很快倒計時就走到盡頭,一切歸零。兩人背向而行,傅香農不住的回頭看向他的父親,發現父親這一次沒有回頭。他的腳步很沉重,像是左右腳踝都系着三十公斤的鐵球,怎麽擡都擡不起來。
傅嘉逸将那個紙條搓成球,上面的每個字眼都是對他這一生所作所為的嘲笑,讓他親手掴自己耳光。
兒子的刑期從十五年縮短至五年,是他用盡一切争取到的,用手上有的把柄去威脅,去恐吓,做着自己曾經讨厭的一切,同時他近四十年的警-署生涯全部賠了進去,降職,永遠失去升總警監的機會,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沒有盡頭的妥協,站到自己曾經痛恨的對立面。
作為一個從底層爬上來的人,傅嘉逸有着狐貍的狡猾,獅子的兇悍,掌握一切生存技巧,六十多年的人生,他花費心力才沒有将自己的路走歪,掙脫了原生家庭的羞辱,擁有今天的光潔地位。他曾經告訴自己,要以身作則,讓自己的後代也這樣體面,慢慢跻身到更上一層的階級。他知道這要花費數代時間才能做到,他擁有這樣的耐力,超越自己的階層是一場接力賽,他自認将這一棒跑好了,傅香農的成績優秀,長相集合了他們夫妻的所有優點,性格也好,他已經準備好将兒子送到首都星,之後再謀篇布局,向上走。
但現在一切毀于一旦,所有的心血也好努力也好,都付諸東流。
傅嘉逸癱在椅子中,紙條上寫的時間是探監時間翌日下午五點,地址是薔薇星的一個船塢的倉庫,裏面放着的是什麽,傅嘉逸不用看也知道,軍火庫。
明天下午五點,他伸手摸向懷裏,将懷表掏出來,打開蓋子看,發現已經是下午六點四十,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準備,他也只有二十個小時的時間。
卡洛斯和對手的相互打擊從來沒有停止過,一旦傅嘉逸按照這張紙條上的地址前去将軍火庫毀掉,這意味着警署的天平發成了傾斜,倒向卡洛斯一方,這會引來黑暗勢力的瘋狂反撲,原本的平衡将被打破。到時候勢必将會有更多的人遭殃,而罪人是傅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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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到一陣心悸,眼前慢慢變黑,身體也使不上力氣。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滑落到地上,摔落的聲音沉悶,映入眼簾的是窗外的夕陽,火燒雲蔓延到地平線,天與地納入熔爐,此間成了無間地獄,有業火燃燒。
然後他就不省人事。
傅香農回到囚室,坐在床上發呆,他的室友無聲無息的靠近,坐在他的旁邊。
“你看起來雀躍又沉重,”室友問,“發生了什麽事?”
“你為什麽對什麽都好奇?”傅香農不想和他說這件事,他心中充滿了愧疚,但的确希望父親的選擇能夠讓他的日子好過一些,矛盾充斥着他的內心,讓他恨不得像個鴕鳥一樣将頭埋進沙子裏,從此就不必再面對這個世界。
“我只對你的事情好奇。”室友說了這麽一句,他伸手扒住上鋪的圍欄,用力一扯,讓自己的腳勾住欄杆,然後翻到上鋪,從頭到尾看着都很輕松,沒有發出一點噪音。傅香農沒愣神發現他又不知道跑哪裏去了,他站起來,環視一周,發現室友已經躺平在床上,幾乎和床板貼平,看不到起伏。
“你怎麽做到無聲無息的?”傅香農問他。
“如果你發出聲音就可能送命,你也會學習無聲無息的。”室友每次開口,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傅香農沉默。
“你叫我一聲師父,我教你一手絕招。”室友道。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傅香農扒着床沿,表情認真地問他。
室友原本呈躺屍狀,聽到這裏側身看向他,他的眼楮總是灰蒙蒙的,看不出任何光亮,但給人的感覺漂亮。這會兒傅香農湊近看,發現會有這種感覺是有原因的,室友的眼楮是銀灰色,瞳孔也很不明顯,如果你盯着他的眼楮看,會覺得他是一個瞎子,但傅香農知道他不是。
“你覺得呢?”室友沒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他,“你覺得是為什麽就是為什麽。”
傅香農︰“……”他嘴角抽了抽,少年人總是活力四射,他想到很多答案,但回想到之前在卡洛斯那裏自取屈辱,也就沒辦法接着自戀,只能用開玩笑的語氣說,“總不會是因為我可愛吧。”
“你別動。”室友忽然沒頭沒腦地開口。
傅香農僵在原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室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嘴巴上啄了一口,然後又光速離開,中間不給傅香農留任何空隙躲開。
“你就當我在圖這個吧。”他悠悠道,聲音添上一抹笑意。
“你——”傅香農惡狠狠的擦拭着自己的嘴角,把那裏擦的一片通紅快要滴血才肯罷休,他知道在室友面前不可能動手,因為只要室友想,他就夠不到對方的衣角,只能躺在床-上朝空氣踹去,假裝那是室友,嘴上哀嚎,“我的初吻啊,怎麽就被你這個相貌平平的家夥給奪走了?”
室友在上面躺着,眼楮彎彎,有了一絲光彩。如果傅香農看到這個畫面,大概會驚呆,因為他口中相貌平平的室友的眼楮在這一刻,有了奪魂攝魄的能力。
他的眼楮非常漂亮,漂亮到這張臉根本配不上這雙眼楮,就像本來應該長在別人臉上一樣。
室友從床上跳下來,就像一只貓,引不起半點動靜,他拍了拍傅香農的被子,把他叫醒︰“我教你一招玉石俱焚,這樣別人就不敢來動你了。”
傅香農揉了揉眼楮,清晨的監獄冷的刺骨,只有些許熹微晨光從上方的窗戶射進來,讓他們不至于摸瞎。
室友平時看着像沒骨頭,但他動起來淩厲的吓人,就像一把不起眼的刀,從破破爛爛的刀鞘中拔-出來,有斬金斷玉之能。傅香農認認真真的跟着他學,覺得自己像是《西游記》裏那只猴子,半夜三更被菩提老祖傳授學藝,不讓他說出來師承。
兩天後,傅香農在磨零件,有人過來讓他跟着去。
傅香農不動聲色的将一個磨的尖銳的零件揣在懷裏,過程中根本沒有人起疑,這招也是他的室友教授的,他的室友簡直是機器貓,無所不能。
在中途,那個帶他離開的人換成了另一個人,鯊魚看着他,皮笑肉不笑。傅香農心中疑雲重重,但沒有吱聲。監獄是一個讓人快速成長的地方,天真的不再天真,善良的不再善良,柔軟的內心穿上厚厚的铠甲,去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利箭和流火。他學會了提防任何一個靠近他的人,因為那些人的手段讓人眼花缭亂,防不勝防。
卡洛斯依舊坐在那個椅子中,依舊在撸貓。
只是這次的貓從老貓變成了小貓,虎皮斑紋路,看着像一只小老虎。它拼命的往卡洛斯的手掌中鑽,用柔嫩的舌頭去舔舐卡洛斯的掌心,間或夾雜着奶聲奶氣的喵喵叫。
卡洛斯沒有看傅香農,說話很是漫不經心︰“看來你父親疼你的話只是傳言。”
傅香農感覺自己的大腳趾被什麽東西勒住,就像有人将它掰離剩下四個小夥伴,然後砍下來一般。他慌忙低頭,發現自己的鞋子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一個洞,大腳趾蹿了出來,孤獨地在空氣中流浪。他不自覺的往後瑟縮,試圖将腳趾收回去,只剩下一個洞,就像鞋子張着嘴。實際上如果可以,他想找到一個無堅不摧的殼,把自己也縮進去。
在那一刻,他很羨慕帶殼的烏龜。
卡洛斯的話依依舊如影随形。或許是眼前的氣氛太過于壓迫,傅香農不由自主的神游物外,想到小時候看到蜘蛛結網,動作有條不紊,将一張網結好,然後蹲守在網中央,蒼蠅或者金龜子在空中飛舞,誤打誤撞碰上來,蜘蛛會沿着網飛快地奔襲而來,并不急于吃掉獵物,而是先咬一口讓其無法逃脫,繼而吐絲将獵物裹住,留在網上,當做儲備糧。
他從前笑過那些獵物,為什麽明明長着眼楮,還會自投羅網。現在想來,他不就是那些獵物麽?視線不好,看不見絲,行動力也不強,一頭撞上來,被狩獵者制住,無法動彈。
“你說,我該怎麽懲罰你呢?”卡洛斯問。
“我——”傅香農聽見自己的聲音,他奇怪自己為什麽能那麽平靜的将話說出口,“我再勸勸他。”
卡洛斯笑了。
他的笑帶着憐憫,無情地打破傅香農的幻想︰“我想你只是不如他的仕途重要。”
“不會的!”傅香農沖口而出,“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他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呢?傅香農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為什麽父親沒有選擇救他。
通常想也不想的否定,可能是無條件信任對方,相信他真不是這樣的人;也有可能是不願相信真相,用來自欺欺人,只是往往自欺,而無法欺人。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鯊魚在一旁站着,兩手交錯擺在小腹前,好似一尊守護神,聞言也不由得嗤聲一笑︰“他要是真的疼你,會讓你來這種地方?”
傅香農臉變得煞白。
“鯊魚,帶他回去吧。”卡洛斯和藹地說,“或許我們可以再給一次機會,好讓這個可憐的孩子認清現實。”
傅香農失魂落魄地回去。
再次見到父親,他的鬓角花白,眼神有着疲憊,腦後勺有一小撮頭發沒有打理好,翹的肆無忌憚,傅香農看到後産生了疑惑,這還是他那個父親嗎?每天都會将自己整理地衣冠楚楚,然後神采奕奕地去上班。他似乎胡極少有這種衣衫不整的時候。
其實距離上次父子見面沒有過去多久,但兩人之間的距離仿佛拉了有一個獵戶座那麽遠。引力仿佛一下子增加到10g,讓他連張口都變得困難起來。
“爸爸,為什麽上次——”
話還沒有說完,傅嘉逸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香農,爸爸沒有辦法幫你了。”
傅香農感覺自己靈魂破了一個洞,此間圍繞他的陰冷的風倒灌進去,再怎麽努力都無法填補那個洞。
“為什麽?”傅香農踩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心前進,嗓子像着了火一樣難受,但他還是要問出來。
傅嘉逸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覆蓋住傅香農放在大理石臺面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香農,以後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傅香農的情緒陷入深深的憤怒中,憤怒讓他所有的血燃燒,燒的他理智全無,遑論感情。他沒有體會到傅嘉逸這話背後掩藏的事實,而是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地站起來,看向傅嘉逸的眼楮帶着火苗︰“為什麽!你是我爸爸啊,為什麽連你都不肯幫我?這一切明明不是我的錯,為什麽要我來承受這一切?”
傅嘉逸也站起來,他沒有穿制服,而是一身西裝革履的前來。這套衣服傅香農認得,在他們家中的相冊裏,父親穿着這套西裝和穿着婚紗的母親在教堂前向牧師宣誓,彼此永遠忠貞,将以全部的愛撫養心血。這個時代結婚的并不多,像他們這樣選擇一生婚姻的更是鳳毛麟角。婚禮上,他們接受來自朋友和親人的祝福。但即便有祝福的加持,這樁婚姻最後還是滑向奇怪的方向,說妻離子散并不為過。
“傅香農,你該長大了。”傅嘉逸留下這一句話,轉身離開。
他的背影孤獨,這一次他選擇了先轉身,不去看身後的小兒子。那雙眼楮此刻盛滿了委屈,失望,恐懼,絕望,但他只能選擇将他留在這裏,激發他的仇恨,讓他迅速成長,直到可以保護自己為止。
他将這個兒子捧在手心裏寵,希望他能夠有順遂的一生,但或許就是因為之前太過順利,現在要面臨更大的沖擊,巨浪可能将他掀翻,然後沉入海底,而傅嘉逸手足無措。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是無能為力的,那個看着向他敞開的大門實則不過是海市蜃樓的幻影,站在門口對着他笑的人轉身就能将他推入地獄,而他們确實這樣做了,他拼上性命去反擊也無濟于事。
更令人恐懼的是,命運也向他舉起鐮刀,先收割他的健康,繼而收割他的生命。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傅香農咬牙切齒地喊,淚水爬滿他的臉頰,指甲掐入血肉中,讓掌心變得鮮血淋漓。
恨我吧,如果恨能讓你迅速成長,那我也不妨做這仇恨土壤,去滋養你枝繁葉茂。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之前一直在火車上,沒想到這一章也被鎖了,沒有及時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