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星不隕
國家劇院,群星璀璨。
舞臺主熒幕上,最佳男主角的提名短片已經播完。伴随着掌聲,頒獎嘉賓打開了金色的信封。
陸離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血液在身體裏沖突回蕩,流經之處仿佛又長出了幾百個心髒,一齊突突地跳動。
強烈的期待讓他口幹舌燥、渾身僵硬。他想要掩飾自己走樣的笑容,可才剛動了動手指,手背就被按住了。
“你的手在抖。”
說話的男人就坐在陸離左邊,黑禮服黑領結,頭發一絲不茍地梳向腦後。他低聲提醒陸離,卻又目不轉睛地直視着舞臺。
陸離想要将手從男人的掌心下抽回,可試了幾次都失敗了。何止于此,男人竟按壓着他的手背,糾纏上來,試圖與他五指緊扣。
這不合時宜的親昵讓陸離驚愕——他幾乎可以肯定,已經有直播鏡頭捕捉到了這個暧昧的細節。
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劇院裏的燈光忽然暗了,四下裏鴉雀無聲,唯有頒獎嘉賓的聲音刺痛了他的耳膜——
“本屆金琮獎最佳男主角,沈星擇!”
陸離陷入了一片黑暗。而距他半臂之遙,所有燈光都聚焦在了他身旁的男人身上。
閃光燈此起彼伏,好似星河交彙、溢彩流光。
被壓住的左手終于重獲自由,但陸離已經不在乎了。他的胸口像是開了一個大洞。那些不屬于他的歡呼、喝彩,以及雷動的掌聲,統統化為碩大的冰雹,灌了進去……
寒意從心髒飛速擴散到四肢。他冷到抽搐,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陡然蘇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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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依舊沒有光,但黑暗中更多了一份颠簸。
陸離花了一點時間才想起自己應該是在車上——今天是他入組的第二十五天,劇組轉場。為節省時間,拍完夜場之後,他就讓司機趕路前往新的落腳點。
他在車上睡着了,然後做了剛才的那個夢。
就像呵在玻璃上的一口熱氣,夢境正在迅速歸于虛無。但那種極度心灰意冷的失落感覺還是讓他心神不寧。
陸離幹脆坐起來,打開車窗縫透氣。大山深處一片漆黑,偶爾閃過去一盞不怎麽明亮的路燈。昏黃的,像蹲在牆角吸煙的農民。
車輛拐出逼仄的山谷,前方豁然開朗。沉寂了半個多小時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蹦出幾條未讀消息。
「幾點到?」
「在哪裏?」
「怎麽還沒來?」
盡管不大情願,陸離還是解鎖了屏幕。
「多拍了幾條,還在路上,有什麽事能明天再說嗎。」
對方似乎一直在守着他的答複,沒過多久,署名沈星擇的氣泡又彈出了兩條。
「等你,待會兒直接來我房間對戲,711。」
「有宵夜。」
又是對戲又是宵夜,一看就知道沒有推脫的餘地。
陸離嘆了口氣。沈星擇如今咖位比他大,這次又是過來幫襯客串的,別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怎麽還能拒絕。
他又簡單回了個“好”,就把手機丢到一旁。
聽見響動,前排副駕駛座上的人立刻回過頭來。
“陸哥醒啦,要喝水不?”
這是劇組給陸離安排的生活助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靈活乖巧的小胖子。平時大夥兒總是“小肥鹿”、“小胖鹿”地叫,倒也不知道大名是什麽。
陸離接過他遞來的礦泉水喝了一口。
“幾點了?”
“十點半,不過也快到秋山基地的入口了。離賓館大概還有十五分鐘。”
小鹿正說着,只聽一聲轟鳴,一輛打着遠光的半挂車從對向車道呼嘯而過。十二個輪子的大家夥,火車似的,就連劇組的商務車也相形見绌。
陸離邊喝水邊扭頭看:“這車也是秋山的?”
“哪兒能啊……應該是附近礦上的。不過聽說礦山都要關停了,這一片以後專門搞旅游。”
陸離也不是真想知道這些,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解個悶兒。心裏頭卻又回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夢。
金琮獎,他暗暗期盼也有三四年了。這次的這部戲,類型題材都很合适,角色也能讨得那些學院派評委的歡喜,有很大希望入圍提名。但是再過一個月,沈星擇的新片也将上映,聲勢浩大的預熱已經開始。萬一半道上被那厮截了胡,又該怎麽辦?
陸離的眼皮突跳了兩下,恍惚間,又是一輛大貨車呼嘯而過。
他被燈光晃眼回過神來,聽見小鹿正在絮叨着什麽。
“……陸哥,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媽答應我去報名了……”
陸離張了張嘴,勉強想起了小鹿一直想報考中國電影大學。前陣子聽說一直在和家裏軟磨硬泡,現在看來,家裏人也還是寵得緊。
“那是好事。”他言不由衷地笑笑,“以後就是我師弟了。”
“謝謝師哥鼓勵!唉,其實考不考得上還不一定呢。我都想好了,一次最多報五個系,我全都報上……反正我沒什麽基礎,表演系是不敢指望了,能讀個燈光、舞美什麽的也好哇!”
雖然嘴上說着不抱期望的話,但是小鹿彎彎的眼睛映着一晃而過的路燈,比流星還明亮。
年輕就是不一樣,什麽夢都敢做,什麽路都敢闖。這倒是有點兒自己當年的風範——陸離端詳着小鹿那張白胖饅頭似的側臉,慢慢覺得親切起來。
話說回來,這小子五官其實還挺周正,個子也不矮,減掉個幾十斤也許還真是個小帥哥。只可惜,中影這種國內頂尖的藝術學府門第森嚴。有些人複讀了三五年卻依舊拿不到一張薄薄的文考證,更何況是一個臨時抱佛腳的小胖子。
這邊陸離正在感嘆,車輛已經開始變道,準備駛下高速。突然間,從左邊的車窗外又射過來一道光。
當陸離意識到這并不是路燈光的時候,車內已經被照得一片通明。
擱在一旁的手機再度震動起來,跳出的氣泡上只有三個字——
「我等你。」
可陸離已經沒有時間回複了。在如同黑白膠片電影一般荒誕的視野裏,他看見一輛大卡車翻過了隔離帶,一頭朝他們沖來。
随之到來的巨響振聾發聩,他扒住車門的手腕被硬生生震脫了臼;緊接着身體在車廂裏橫飛起來,先是磕在了車頂上,又朝着後窗玻璃撞去,最後卡在了變形的座位邊上。
有點奇怪——其實陸離并不覺得痛,他只知道自己的腿和手多半都折斷了,頭皮也許裂了幾個口子,有溫熱的液體汩汩地流進衣領裏。
車廂裏頭一片昏黑,唯有他的手機依舊亮着,沈星擇似乎還在發送着消息。
陸離艱難地眨了眨眼睛,視野立刻罩上一層鮮豔的血色。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努力想要去撈起那最後的一丁點兒亮光。可是車窗外,那滿滿一車的礦石已經雪崩一般傾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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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從有到無、再從到有,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
陸離發現自己站在了一條漆黑的、悠長的隧道裏。兩端都見不到頭,又仿佛都有無盡的路可以走。
慢慢地,隧道一頭有了光。起初像是一顆小星,越來越亮,越來越近,最後變成一趟列車從他面前呼嘯而過。
陸離睜大了眼睛仔細看,明晃晃的列車上,每一扇車窗裏都映出了一個自己。從小到大,從稚嫩到老成。他還沒來得及回味,最後的窗戶也一閃而過。
隧道又重歸于黑暗,卻也沒有沉寂太久,因為不遠處又走來一個發光的白影——是那個名叫小鹿的孩子,胖胖的臉上依舊笑容燦爛。
陸離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撞進了自己的身體裏,重疊、穿透,然後朝着隧道的另一端走去。
陸離繼續扭頭去看。小鹿消失了,他看見的卻是自己的背影。
他自己的背影,正在朝隧道的另一邊走去,甚至還揮手作別。
愕然間,陸離趕緊低頭去看自己的身體。這時眼前亮起一片白光,緊接着他就像是被抛進了洪流裏,地轉天旋起來。
不知“漂浮”了多久,一切最終歸于平靜。首先是脊背下方有了貼實的感覺,然後沿着脊柱的肌肉、血管和皮膚也一寸寸地蘇醒了。
肺部收縮帶動了氣管的痙攣,繼而牽動着全身劇烈抽搐起來。陸離像是一條被釣出水面的大魚,猛地張大了嘴和眼睛。
眼前不再只有黑暗。白的牆、簾,白的天花和燈管。他躺在床上蓋着薄被,房間裏開着冷氣。一只胳膊正在輸液,另一邊的床頭放着儀器。
陸離試着挪動身體,但渾身像是被碾碎了骨頭,又往皮囊裏灌了鉛,動彈不得。
他不禁擔憂起自己是否還健全完好,直到一陣開門聲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圍繞着病床的布簾被掀開了。一個神色木然的陌生中年婦女,提着一兜蘋果走了過來。
陸離與她四目相對,還沒來得及反應,只見女人那幹澀的嘴唇顫動起來,憔悴的臉上忽然就有了光。
她随手将水果往床腳一丢,快步跑到床頭邊。
“寶貝,身體怎麽樣?哪裏疼……”
陸離有點愕然,可他急于尋找更重要的答案。
“我的臉——”
他這才發覺自己聲音變調,嗓子幹得像是堵着一把冒煙的稻草。
中年女人只是一個勁地搖着頭,她顫抖地撫摸陸離的臉頰,又他額頭上頻頻落下親吻。緊接着,陸離覺察到有滾燙的液體,一滴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額角上。
他記不清上一次有人真心為他落淚是什麽時候。也許是五年前,他的家庭破産,而他與母親死別的那個夏天。
中年女人沒有讓陸離看到她落淚的模樣,她一擡頭就立刻轉身,按響了床頭的呼叫器。護工與她一起将陸離扶坐起來。随後醫生也來了,拿起挂在床尾的記錄本。
“叫什麽名字?”
“陸離。”
“記不記得之前發生什麽事了?”
“車禍。”
“今年幾歲?”
“……29。”
醫生記錄的筆停頓了,與身旁的中年婦女交換一下眼神。然後指着她:“你認得她是誰?”
陸離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
醫生又向護士低聲囑咐了兩句,後者首先将一臉驚詫的中年女人請了出去,又請了兩位醫生過來。
會診的結論是陸離因車禍導致嚴重腦震蕩,造成部分記憶缺失混亂。這種案例不算少,大多數人能夠逐漸恢複,但也有可能造成永久的記憶缺失。
失憶的說法被衆人很輕易地接受了,但事實真相卻只有“失憶者”自己才知道。
在陸離的再三要求下,護士取來了鏡子。他做了個深呼吸,一點點朝裏看。
臉頰擦傷了幾處,塗抹着黃色藥水;眼皮浮腫,額角和嘴角都有青紫,但并沒有毀容的危險——然而,這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因為這并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年輕、白嫩、肥胖的臉龐。
陸離用了幾個小時才承認這個荒誕的事實: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他自己,而是那個被昵稱做“小鹿”的生活助理。
直到現在,陸離才明白為什麽其他人從不喊這個孩子的大名。因為他也叫陸離,一模一樣的姓和名,巧合得有點像神跡。
至于那個真正的演員“陸離”,或者說是演員“陸離”的舊皮囊,已經裹在冰冷的屍袋子裏,沉睡在了殡儀館的冷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