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問診的醫生走了,只留下中年女人守在床邊。

陸離已經知道她就是小鹿的母親。單親家庭的女主人往往都很堅強鎮定,卻也無可避免地更加辛勞與滄桑。陸離覺得她有點眼熟,不知是否真的在哪兒見過,抑或只是大腦中還殘留着小鹿的留戀。

蘇醒後的二十四個小時裏,陸離一句話都沒說,好像蛻變成了一株植物。其實他正在整理那些随同他的靈魂一起搬進新身體裏的舊記憶。

病房成了面壁冥想的禪窟,而他就像一個抄寫經書的虔誠僧侶,将過去不甚珍惜、甚至刻意遺忘的那些記憶一件件翻出來,修修補補,然後仔細封藏。

等到一切全都打理停當,已經是第二天下午。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新母親正低垂着浮腫的眼睑,坐在窗邊削着蘋果,午後的日光在她的側臉上刷了一層柔和的暖色。不一會兒,她的膝蓋上就堆起了一長串果皮。

這讓陸離回想起,當年自己也是這樣坐在母親的病床前,斷斷續續地削着一個蘋果。

病床上的母親細聲細氣地說:不要急,慢慢來。食指貼着刀背,拇指平壓着往前推……小東西啊,這些事兒你可都得自己學會了。要是媽媽以後走了,就沒人再這樣照顧你了。

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五年,母親的音容笑貌逐漸模糊。可陸離依舊清楚地記得,那顆土豆似的蘋果還是到了母親手裏,推出了長長的一條蘋果皮。只可惜最後還是斷了,斷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當過去與現實重疊,陸離鼻子開始發酸。

“……媽。”他嗫嚅。

窗邊的女人立刻擡起頭來,期待卻又有些不安,靜靜地等着他說出第一句話。

或許是感應到了這份期待的分量,陸離反而陷入了沉默。

又過了一小會兒,他才開口道:“我想吃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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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個小時後,經過了驚詫、沮喪和沉思,陸離最終選擇接受事實。

但他并沒有太多的時間收拾心情、整理思緒——這天下午三點來鐘,從院方處得到消息的警察登門來做事故調查。此後不斷有人懷着各種目的找上門來,也帶來了外界的消息。

肇事半挂車上的正副司機均在車禍中喪生,劇組的商務車則釀成了兩死一傷的悲劇。

著名青年男演員陸離,事發時正在後排休息,因為未系安全帶,車禍中遭遇反複嚴重沖撞,又被大量礦石掩埋,導致大腦創傷、機械性窒息,搶救無效死亡。

由于小鹿是劇組出面為陸離聘請的生活助理,制片主任也代表劇組來探望過他一次。言談中提到了政府針對礦山的整頓和取締,影城道路的修繕和安全培訓——其實都是在暗示,責任并不出在劇組這方面。

保險公司的人也來過,醫藥費誤工賠償這些事都不需要陸離本人去操心。而他真正擔心的事,卻又恰恰是他此刻最無能為力的。

四年之前他沒日沒夜地接戲,終于還清了家裏所有的欠款。此後幾年存下的積蓄,還有擺放在公寓裏的生活雜物,如今都變成了所謂的“遺産遺物”。

陸離未婚未育,所有東西唯一的繼承者只能是他那個無能的父親。目前,男人正因稅務問題在國外監獄服刑,最快還需要三年才能刑滿釋放。

不過凡事總有其兩面性——至少那個男人不再是他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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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院觀察的日子無事可做,在陸離反複要求下,他終于得到了一臺能上網的手機。在搜索網站鍵入自己的名字,更多消息立刻如同海嘯一般,席卷而來。

原來,車禍現場已經成為了粉絲最後的朝聖地。白天是滿地鮮花;夜裏則是漫天燭火。在攝影鏡頭前,每一張臉上的沉痛都是那麽真實。在哭紅了眼的粉絲中間,偶爾還有一些戴着口罩與墨鏡的身影,神色黯然。

陸離又随手翻閱了幾則娛樂新聞,不少媒體做了回顧他的專題,大多将他描繪成“背負家庭重擔、身世不幸、性格頑強”的悲情人物。也有個別八卦寫手對他的情史以及與經紀公司的關系津津樂道。不少藝人也接受了采訪,據說還有幾位女星以淚洗面。

他挑了幾段視頻播放,看來看去還是沒有半點真實感,像是透過監視器看着一場戲,只等導演喊聲“cut!”一切恢複如常。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并沒有媒體采訪到沈星擇。

這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光說那些擺在明面兒上的事:他和沈星擇大學四年同校同系同寝室,是圈裏人盡皆知的鐵瓷。超級富二代出身的沈星擇,如今甚至是他所在經紀公司聚光的幕後老板。更不用說車禍發生時,沈星擇就在劇組裏。

陸離想了想,又打開微博。

沈星擇沒有個人微博,但他的星擇工作室卻是千萬粉絲的藍V大號。點進去一看,最近一條果然是有關于這次車禍的聲明。大致說得是陸離不幸罹難,身為同學與好友的沈星擇十分悲痛,不方便接受采訪。

聲明下面留有十多萬條評論與轉發,大部分都在表達安慰與痛惜。有些粉絲還上傳了沈星擇與陸離的許多同框照片作為懷念。

陸離無事可做,便将帶圖的留言一條條點開查看。除了一些劇照和出席活動的照片,裏面居然還夾雜着幾張他們大學時期同臺演出、同學聚會的圖片。

其中不少照片後面還跟着同一句話——“十年星途,不離不棄。”

十年,其實何止十年。在過去的十二年裏,他的記憶裏仿佛藏着一根針,那鋒利的針頭時不時地刺進他的皮肉裏,将他和沈星擇兩個人緊緊地縫在了一起。

也曾經頭腦發熱,陷入過懵懂的校園戀情;卻又經歷過猝死般的分手和勢如水火;但最終還是割不斷彼此的糾纏,像最親密的敵人和最陰險的愛人。

陸離不止一次地想要逃出沈星擇的五指山,又被一次次地抓住;可如今真正擺脫,他卻又覺得惆悵起來了。

住院的第四天,守在醫院附近打探消息的娛記們完全散去,陸離也被允許下床小範圍地自由活動。

他與這具新的身體尚且處在磨合期,舉手投足間到處都是不适應的地方。最大的困擾還是肥胖,身體仿佛有過去的兩倍那麽沉重,偶爾有些大幅度動作,渾身肥肉抖動起來,活像是裹了一件濕了水的厚棉襖。

這層住院樓的最東邊是個休閑水吧,每晚查房前陸離都會在這裏小坐片刻。窗外斜對面是醫院的急救中心,常有救護車鳴笛,一擔架一擔架地送來傷病患。

急診樓的下方還有空間,貼着地基開出一排傾斜的小氣窗。陸離發現那是一條通往醫技樓地下室的走廊。醫技樓的地下室是太平間,每天晚上,這條地下走廊裏的燈光自動亮起的時候,就意味着有一個生命剛剛熄滅。

這倒讓陸離想起了一件事——差不多是時候去和從前的自己道個別了。

住院的第五天,陸離請母親撥打了劇組的電話,委婉地詢問是否可以參加陸離的遺體告別儀式。

要求很快得到了回應,而進一步與他溝通的,是聚光公司的一位宣傳。

陸離很快意識到自己可能提出了一個愚蠢的請求——葬禮明顯是公司在包辦,搞不好還會搞出網絡直播、衆籌奠儀或者別的什麽幺蛾子來。

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去。

因為父親授權公司盡快火化,陸離的“遺體”就存放在小城的殡儀館內。遺體告別儀式定在了車禍後的第七天。

當天上午八點,天色陰沉。陸離在母親的陪同下離開醫院,前往了東郊殡儀館。

告別儀式定于十點進行,但此時此刻,殡儀館門口和附近的道路兩側已經擠滿了人。保安和民警将未獲邀的人阻擋在了警戒線外,不少粉絲擺起路祭,媒體的無人機則在高處嗡嗡盤旋着。

車輛在核對完身份後從側門開進館區,停進了內部專用車位。時間還早,屋檐下和花園裏三三兩兩地站着一些穿黑色西服的吸煙者,看見臉上貼着紗布的陸離,紛紛投來或明或暗的詫異目光。

追悼會的簽到處設在正殿外,坐鎮的是陸離現任的經紀人徐玉成。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強人這幾天顯然也不好過。臉上的黑眼圈代替了濃妝成為盾牌,憔悴到讓人覺得多問一句都是對她的殘忍。

已到場的賓朋被分別安置在幾個不同的休息室內。陸離去了一個不大的房間,裏面都是他合作過的劇組幕後人員。氣氛一片沉悶,幹坐着也沒什麽意思,他向母親交待了一句,起身出門透氣。

休息室外是條走廊,兩側全都門扉緊閉。陸離想去前臺看看,剛到走廊入口處,迎面走過來了一老一少兩個人。

他頓時傻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老者,頭發花白但身姿筆挺。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衣襟上別着一朵白花。

那竟是中影14級學生們的大家長,陸離的大學主講老師,顧教授。

顧教授在中影教了十八年的書,14級是他作為班主任帶的最後一屆班級。陸離至今清楚地記得,畢業典禮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學校邊上的烤鴨店擺了謝師宴。酒過三巡,幾個專業課上被怼得最厲害的學生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撲過去摟住顧老師的脖子,死不松手。

顧教授也動容了,酒勁上頭的鼻尖通紅,向來中氣十足的腔調聽上去也有些不穩。他挨個兒喚着學生的名字,歷數着每個人這四年犯過的傻、做過的錯事,又喋喋不休着每個人的好。他說他從不去數自己帶出過多少個明星學生;卻一定要學生們記住,無論走到哪裏,都不能做出丢中影、丟他顧老頭臉面的事兒。

在返校的路上,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唱起了班歌。因為酒精和離愁別緒而歪斜的歌聲,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動聽。

餘音袅袅,猶在耳邊。如今再見,卻是讓白發人來送黑發人。

恩師雖然依舊一副老紳士派頭,可仔細看眼神卻是木然無力的,失去了往日最亮的那點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這一刻,鎮定了七天的陸離忽然悲從中來。

他再邁不開腳步,就這樣站在走廊邊上,放任自己背過身去哭泣,将五官全都擰成一團,順便也死死地擰住了那一句不能出口的“老師”。

師徒二人就這樣擦肩而過,轉眼間走廊上只剩一片死寂。

好不容易平複了一點情緒,陸離這才又反應過來:跟在教授身旁的那個男人是沈星擇的表兄,也是星擇工作室的負責人,安化文。

安化文與沈星擇這對表兄弟,自從工作以來一直都是焦不離孟,他的出現意味着沈星擇應該也已經抵達。

如果現在相遇,又應該怎麽面對?

陸離胡亂抹了抹臉,殘留的淚水落在了肥厚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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