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分鐘

二月16日晚上十點,中影初試放榜。知道網絡必然擁堵不堪,陸離幹脆不去湊這個熱鬧。

第二天六點半,他起了個大早,收拾停當之後直奔學校而去。

七點左右,校門開啓。操場空地上支起了幾十米長的大白板,上頭密密麻麻貼滿了通過初試的名單。

陸離嘴上叼着肉包,不緊不慢地走馬觀花。表演系初試的四千多號人,已經初步淘汰了三千六百人。按照筆畫順序,他很快在餘下的四百人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沒有懸念,但他還是拿出手機,指着自己的名字發了一張自拍給母親,然後快步走向體育館,去辦理複試手續。

與短平快的初試不同,中影複試的項目較多,還并入了面試內容,因此分為三次進行。

因為大多數考生昨晚已經完成了網絡報名手續,留給陸離現場選擇的機會不多。擇日不如撞日,他想了想,果斷将三場考試全都選在了最早的那一批。

根據他自選的時間,今天上午十點就是第一場考試。陸離早有準備,躲過人群到操場上熱了熱身、開了開嗓,自覺得差不多了就跑去教學樓前排隊。

複試的場面比起初試顯然冷清不少。但是到了這一關,參與競争的大都并非等閑之輩。讓陸離稍感意外的是,他竟然還撞見了一位“熟人”。

“熟人”名叫葉孟蝶,13歲時加入少女偶像團體出道,14歲爆紅。16歲、也就是前年在某部電視劇裏出演女三號,而湊巧,那部戲的男主角就是陸離。

男主與女三之間沒有多少對手戲,大多數時候兩人根本就在不同的進度小組。但是消息口口相傳,很快大半個劇組都聽說了“小歌星”沒有天分、表情僵硬、入不了戲,而她的經紀人母親還全程指手畫腳,惹人讨厭。

最後的成片似乎也印證了衆人的觀點——盡管經過剪輯調整和後期配音修飾,但葉孟蝶的表現依舊乏善可陳。入組一個半月,戲份卻被剪得只剩下42分鐘,不可謂不悲慘。

打那之後,葉孟蝶再沒涉足過影視作品,去年又宣布退出了少女組合。如今的她居然想着來考中影,陸離琢磨不透這其中的因果,也懶得繼續胡思亂想下去。

排了不多一會兒的隊,就有考務過來将考生們帶進表導小樓。

這次的考場位于二樓。候場時除了例行的卸妝之外,還多了一道脫掉鞋子和外套,測量身高體重的手續。

從體重計上下來的考生就一個個進了考場。今天的考試項目是聲樂與形體,題目全由考生自選。說來倒也真是巧了,擔任主考官的聲樂教研室主任,正是十多年前陸離這個班的聲樂課老師林乾。

這場考試,陸離發揮得四平八穩。歌曲和一套武術動作早就反複訓練得萬無一失,音色音準、身體協調性和儀表神态等幾處考點無一疏漏,考官也微微點頭表示滿意。

在他之後又過五個人就輪到了葉孟蝶。陸離本以為她必然會拿出以往的唱跳作品交差,畢竟那都是經過專業編舞、市場考驗的成功之作。然而音樂響起,卻分明是一首民族樂曲。而葉孟蝶的民族舞也跳得毫不含糊,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還真看不出當年那個死板、木讷的影子。

看起來,這兩年她倒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估計背後的關系也已經疏通打點過了,錄取多半不是問題。

陸離感嘆自己與這個小姑娘居然還有這樣的緣分;又尋思有這樣一個大明星同學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當年他們那一屆雖然也有幾個童星,但都不擺譜,私底下還都是接着地氣兒的大學生模樣。

事已至此,多想也沒什麽意義。考試結束,陸離比誰都走得勤快,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辦。

複試既已開始,跌倒在初試的數萬名考生以及他們的家長就開始了大撤離。這意味着,陸離終于能夠搬出那座陰暗破舊的招待所,選擇一家相對較為舒适清潔的經濟型酒店了。

整理好行李,離開之前陸離最後一次站在陽臺上遠眺。對面的四合院兒裏依舊亮着燈,也不知馬蒙進了複試沒有。如果能有那樣一個同學,大學四年想必也不會太過無聊吧。

陸離正這樣感嘆着,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他拿出來查看,原來是母親收到了他通過複試的照片,開心地打電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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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了形體與聲樂,接下來的就是整場複試的重中之重:臺詞與表演。

二月19日上午,陸離按時來到校內的集合地點。這裏秩序井然,考生們列隊整齊,等待着被考官傳召。

然而陸離很快又感覺到了不尋常——臺詞表演考試前後總共四天,持續時長是形體聲樂考試的兩倍,這意味着每天來考試的人數應該只有前兩天的一半。可眼前的校園裏,卻是人頭攢動。

并不全都是考生,陸離很快就看出來了,更多的應該還是充當考務的在校學生。他們當然不可能是沖着考生來的。

根據陸離對于這座學校的了解,真相很可能只有一個——今天的考試,應該有明星考官出現。

會是誰呢?陸離并沒有猜測的欲望。因為他很快就要親眼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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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詞與表演考試的過程比較複雜,具體如下:考生首先按照男女比例編成六人小組,一起進入考場。主考官指定文章選段,讓每個人依次進行臺詞考核;等到全部考完之後,再從小組中選擇一個代表,抽取小品表演的主題。

說來倒也是巧了,編組的時候陸離又遇上了馬蒙。馬蒙還是一副沒心沒肺的脫線模樣,粘着陸離,開玩笑要他這個“老司機”帶着他一起上中影。

陸離想了想,居然也點頭:“那待會兒表演小品,你得聽我的。”

很快,六人小組就在考務帶領下魚貫入場。考場依舊是排練室,窗下坐着五位考官,上午九點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亮得略有些晃眼。

陸離想起明星考官的事兒,于是眯起眼睛仔細看,猛然就愣住了。

坐在主考官右邊的居然是沈星擇。

怎麽會是他?

又怎麽不可能是他。

一瞬間,陸離內心轉了好幾道彎,但很快又重新鎮定下來,他甚至開始觀察起眼前的人——

前幾天在地下車庫只是匆匆一瞥,現在看來沈星擇是很明顯地瘦了。臉部線條更加淩厲,眼眸愈發深邃,過去外放的光芒開始內斂,似乎已經完成了從青年到成熟男性的蛻變。

陸離驀然回想起來:如果沒有那場車禍,那麽自己和他今年都已經三十歲了。

不再是娛樂圈裏的新人,也不再沖動、不再莽撞、不再執着于得到或者失去。

三十而立,是該有所改變。

六人小組的臺詞考核進度很快,轉眼就輪到了陸離。

他走上定位點,報出考號與姓名。不出所料,剛才還在執筆打分的沈星擇忽然擡起頭來,目光亮了一亮頓時又黯淡下去。

剛才還在誇你內斂,三十歲的大老爺們兒,怎麽還是這麽好懂。

陸離在心裏笑笑,又想起僅僅幾天之前,他和他還将同樣的黃色玫瑰插在同一個花瓶裏,而如今卻是對面不識,如同陌路。

真是人生如戲。

臺詞考核所朗誦的內容,是考官們綜合前幾場考試的表現而定的。陸離初試時故意表現得比較含蓄,這一場分配給他的果然是測試爆發力的臺詞——這在很多人的眼裏,的确比繞口令和不知所雲的超現實主義劇本要容易多了。

等到整組人的臺詞全部考核完畢,排頭女生上去抽了簽,并大聲宣讀出了主題——「戲中戲」

考務立刻将小組成員們帶去準備室,他們将會有十分鐘的時間做準備。當然,十分鐘顯然不夠,實際表演的時候,考生之間還會擠兌、搶戲,甚至拒絕配合,最終呈現的結果往往大打折扣。

準備室的大門一關,正式計時開始,六個考生立刻讨論起來。

“戲中戲,那就是一次要想兩個故事的意思?而且還得套在一起?!”

“這也太難了吧?前幾年哪兒有這樣的。”

“聽說今年換命題老師了,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雖然憂心忡忡,但很快就回到了正題上。有人提出将小品背景定為片場拍戲,有人同意有人反對;反對者又提出“警察假扮受害者,與電信詐騙犯鬥智鬥勇”的方案,舉手表決同樣沒能超過半數。

一籌莫展了将近兩分鐘,一直沒有開口的陸離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我倒是有個折中的主意,就看大家想不想玩一把大的。”

“我聽你的!”馬蒙第一個表态,“這也沒幾分鐘了,趕緊死馬當活馬醫吧!”

“這不是死馬和活馬的區別。”陸離糾正他的話,“如果演好了,肯定能拿高分,甚至成為讓考官們印象最深刻的小品。”說到這裏,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但我必須得到大家的高度配合。”

衆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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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後,考務将考生們帶回考場。考官依舊正襟危坐,包括沈星擇在內,全都面無表情。

依舊是排頭的女生,上前彙報小品的題目為《十分鐘》。主考官點頭示意,表演開始。

小品的劇情其實并不複雜——一對遭遇電信詐騙的老夫婦,為給警察争取十分鐘的時間,假裝受騙上當,同犯罪分子演戲周旋,最終将詐騙犯一網打盡。

根據劇情,六個人分為兩組。一組是老夫婦和僞裝成銀行大堂經理的警察,另一組是兩個詐騙犯和一個負責抓捕的警察。陸離的角色正是最後這位警察。

故事剛開始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都中規中矩——老夫婦在大堂經理的引導下編造故事拖延騙子;兩個詐騙犯輪番上陣,花言巧語;而陸離飾演的警察則步步進逼。

但是慢慢地,情況開始變得微妙起來。

首先是老夫婦兩人起了內讧,臺詞越說越長,彼此之間的眼神也漸漸地開始有火藥味。

“這組也是……又開始搶戲了。”

最右邊兩位考官交換了一個眼神,這種情況并不罕見。

見老夫妻唠叨個沒完,“詐騙犯”也不甘示弱,不僅擡高了音調,甚至還為自己加戲,“懷疑起了”是否有警察的介入。

而馬蒙與陸離飾演的兩個警察,原本應該起到推動劇情的作品,如今卻成了夾心餅幹。馬蒙好幾次試圖打斷老夫妻的對話,無奈勢單力薄,他的表情從無奈到懊惱迅速變化。陸離那邊也不容樂觀,他的表情分明在向考官坦白:眼前的一切,和排練時候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排練室裏的氣氛尴尬起來,已經有考官面露不豫,在紙上刷刷地寫下判詞。只有主考官與沈星擇還沉得住氣,繼續觀察着考生們的表演。

終于輪到陸離演的警察去逮捕詐騙犯了,然而表演到這時,這場小品俨然已經成了一出荒誕劇——面對警察的喝阻,兩個詐騙犯“奪路而逃”,在舞臺裏上蹿下跳,即便是虛拟的子彈也無法傷害他們分毫。而那邊,老兩口又蠢蠢欲動,仿佛随時都要上演一出心髒病發作的好戲。

場面已經徹底失控,各懷心事的六個人聚集在狹小的舞臺上,風格迥異地張牙舞爪,反而形成了一種荒誕的效果。

“搞什麽啊這是……”

坐在最右邊的考官小聲嘀咕着,扭頭想要請示主考官,結束這場混亂。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陸離突然脫下外套,用力往地上一擲。

“夠了!”

他快步走向最右邊的這位年輕考官:“老師,請您評評理,他們都不按說好的來,這戲還怎麽演?!”

年輕的考官還是頭一遭遇到這種奇葩情況,他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脊背,又看了一眼主考官。誰知包括沈星擇在內的四位考官全都齊刷刷地看着他。

這就是準備看戲的意思了。

年輕的考官稍微醞釀一下,清了清嗓子。

“既然這場考得是多人小品,那人與人間的默契也是考核的一部分,你們再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錯在哪裏了。”

考場頓時鴉雀無聲,六雙眼睛齊刷刷地注視着考官,那眼神是緊張、是焦慮、是沮喪,很複雜,誰都說不清楚。

“好好想想,錯在哪裏……”陸離低聲重複着年輕考官的話。

“錯在哪裏……”像是得到了某種暗示,突然間,其他五個學生也異口同聲地重複起了這句話,然後或坐或立,全部定格下來。

“……”

這下連這位考官都覺出不對勁了,他的目光迅速落回到陸離身上。

只見陸離上前兩步,走到舞臺中央。

“十分鐘很長,能夠讓兩個老人協助警方破獲一起罪案;而十分鐘又很短,甚至來不及讓六個考生排好一出小品。究竟哪一個十分鐘才是真實,哪一個才是虛構的?謝謝老師,這就是我們的小品——《十分鐘》”

話音落下,六個人同時鞠躬。年輕的考官一時不知應該做何表情,只能一手捂着臉,以掩飾尴尬。

有那麽幾秒鐘的時間,考場裏一片寂靜。考生們鞠完了躬,也不敢擅自離場。陸離倒是已經無事一身輕,幹脆放肆大膽地打量着沈星擇,看着他低頭刷刷地在紙上寫着什麽。

最後還是主考官沖着他們微微一笑。

“很明顯,你們六個人的默契只需要十分鐘。現在輪到我們五個人達成默契了。謝謝,你們可以離場了。”

他話語之中的鼓勵意味明顯,考生們頓時喜形于色,又此起彼伏地鞠了幾個躬,然後一起走出了考場。

距離下一批考生入場還有十分鐘,現在是考官們讨論評議的時間。

主考官喝了一口茶:“都來說說吧,這批孩子怎麽樣。”

“這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愚弄考官。”自認被愚弄的那位首先發話,“這是典型的投機取巧,耍小聰明!”

“我倒覺得不錯。”坐在主考官右邊的老師看着自己寫在紙上的記錄,“仔細想想,他們一開始就給出了暗示,《十分鐘》正好也是排演這出小品的時間。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構思出這樣的雙層結構,對于高中生而言,已經算不錯的了。”

“我倒是同意李老師的觀點,這組學生确實有點耍小聰明。”第三位考官也發話了,“他們利用了小品的‘戲中戲’設置,将表演過程有可能産生的搶戲、浮誇和虛假都歸結為演出效果,這一手很狡猾。但這卻也說明了他們知道自己的軟肋。能想出這一手,我個人還是認可的。”

主考官點點頭,緩緩在紙上記錄,然後又瞥了眼一直沉默着的沈星擇。

“星擇,請你回來可不是讓你坐着發呆的,什麽想法,說說看。”

雕像般的沈星擇這才動了一動。

“如果演員可以影響到觀衆,如果他能使觀衆相信情感和交流的真實,那就意味着,創作目的達到了。①”

“嗯。”主考官點了點頭,“那麽對于幾個考生的具體表現,各位有什麽想要點評的?”

“整體的表演還是略過浮誇,其實看到他們吵成一團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是不是有意為之的了。”

“兩個詐騙犯過于臉譜化,雖然臺詞不少,但表情和肢體都不夠豐富。”

“演老太太的女孩子倒還不錯,是個小青衣。”

“剛才那個考生把衣服一脫一摔,還真有點把我給驚着了。”

“喔,就是那個叫陸離的對吧,剛才臺詞也念得不錯。”

雖然沒有挑明,但一提到這個名字,還是有人下意識的将目光轉向了沈星擇。

像是感受到了視線的重量,沈星擇垂眸沉默片刻,然後說出了一句話。

“別的考生表演的,是小品本身;而我覺得,這個人卻把整場考核都當成了表演的一部分。”

此話一出,幾位考官各自若有所思,而主考官則點了點頭。

“我想大致的情況已經比較清楚了。現在是時候請下一組考生入場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語出《演員的自我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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