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黃玫瑰的花語

考場是表演系的排練室,貼着後牆擺了三排馬紮,對面則是考官席。考官一共五人,除去中央的主考官資深年長,餘下四位分屬中青兩代教師,據說複試還會有明星校友的加盟。

考生按照考號順序落座,一個個昂首挺胸、正襟危坐,生怕給考官留下絲毫的負面印象。待主考官宣讀完紀律事項,考試正式開始。第一位女考生走到地板的T形标記處,報上姓名、考號和生源地。

初試只考朗誦,內容自選。原則上每人都有三分鐘時間,但實際上,絕大部分考生只朗誦一個自然段就會被喊停,超過一分鐘的更是鳳毛麟角。

陸離排在第二隊第四位,轉眼就已經輪到了他前面的馬蒙。

馬蒙脫掉了天藍色的羽絨大衣,帶着滿額頭的虛汗走向考官席。他準備的是辛棄疾的《北固亭懷古》——陸離留心聽了幾句,音色與音準都很不錯,情感拿捏也頗為到位,顯然經過了藝考培訓班的長期打磨。但也正因為帶着濃重的“藝考腔”,反而喪失了一些本真的東西。

果然,上闕還沒朗誦完,馬蒙就被考官喊了停,悻悻然返回座位。

接下來就輪到陸離登場了。

熟悉的場地,熟悉的項目。陸離本以為自己不可能會緊張。然而當真到了臨門一腳,他的心跳卻依舊有些超速。

多久沒有這種緊張感了,他說不清楚;可他非常喜歡這樣的感覺,這讓他血脈偾張,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躍躍欲試,比清醒還要清醒一萬倍。

考官的目光是無聲的催促,他快步上前報完考號、姓名和籍貫,接着做了個深呼吸。

就像選秀時很多選手只唱歌曲的高潮部分,訓練有素的考生也會選擇情緒強烈、慷慨激昂的詩詞名篇作為朗誦內容。然而陸離的選擇卻與衆不同——他挑選了一位著名演員回憶錄裏的片段:劇組在隆冬拍戲時遭遇凍雨襲擊,導演緊急中斷拍攝,全體上下搶救租來的器材道具。最後器材安然無恙,演員身上的戲服卻被凍成了冰殼子,脫下來立在雪地裏,仿佛替身演員一般。

陸離的朗誦,并沒有激烈誇張的情感,也沒有與年齡不符的事故老成。故事本身聽上去有點荒誕,卻又無比真實——差不多就在一年前的某次劇組殺青宴上,借着酒興,回憶錄的作者親口向陸離描述過這段往事。

九轉功成,苦中作樂,這就是演員的真實生活,不僅是陸離所熟悉的,同樣也應該能讓在場的每一位考官心生共鳴。

不知不覺間,四五百字的選段全部朗誦完畢。陸離停下來,擡起頭,坦然面對五道審視的目光。

全場鴉雀無聲。

主考官是一位四五十出歲、氣質文雅的女教授,她提出了這場考試的第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要選擇這篇文章?”

陸離面不改色:“因為我就住在劇組取景的影城邊上。下凍雨那天,我正好在另一個劇組打小工。”

“你在劇組都做過什麽?”

“助理、場記、劇務……”陸離掰着手指,“燈光助理也做過。”

“最喜歡哪一個工種?”

“最喜歡訂飯和放飯。”陸離的回答簡直劍走偏鋒:“有點小權利,可以給我喜歡的演員加個雞腿。”

盒飯質量的确是劇組的良心之一,不同的劇組還會私下交流比較。現場有年輕考官低頭掩飾嘴角的抽搐,女教授則點頭:“好的,謝謝。下一位。”

陸離鞠躬退場,回到位置上。邊上的馬蒙沖着他做了個鬼臉兒,又比了比大拇指。

這組的節奏比前組要快一些,只用了一小時零十分鐘就提前結束。在考務的調度下,考生們魚貫離場,沉默地走出了教學樓,這才一個個大口做起了深呼吸。

馬蒙又裹起了那件天藍色的羽絨服,活像一只超大號的憤怒小鳥。他盛情邀請陸離去吃午飯,被陸離委婉謝絕之後揮手道別,快步跑向校門口焦急等候的母親身邊。

又是一個別人家的幸福小孩。

陸離看着馬蒙的背影,心裏頭突然有些羨慕又有些失落;以至于剛才考場上的順利表現,仿佛也并不值得高興了。

在心情繼續走低之前,他果斷地轉過身去,消失在校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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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影表演系的初試前後持續六天。二月16日晚上初試放榜,可以從網絡上查詢結果并辦理複試手續。

初試的結果沒什麽懸念,回家的路費又太過高昂。于是接下來的五天,陸離就變得格外無聊起來。

每天,他都會定時出晨功和跑步,給母親發消息報平安,然後随便找個地方閑逛,總之不願留在那間陰暗破舊的招待所裏。

兩天後,情人節。

忽如一夜春風來,觀光區的街道上冒出了遍地的情侶。皚皚積雪映着各種紅的、白的、粉的玫瑰花,空氣裏仿佛充滿了戀愛的氣息。

陸離依舊一個人在街頭游蕩,累了就坐在長椅上看人在後海溜冰。他忽然發現溜冰居然是一件如此富于哲理的事:你越是急于朝一個人靠攏,那人就越是會被你撞飛出去。除非彼此間伸出手臂,才能互相扶持。

陸離定定地看了好一陣子的冰面,餘光裏卻滿是來來去去的情侶、紅的白的玫瑰。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起身走向最近的花店,要買一只黃色的玫瑰花。

花店的店員有些為難,并且好心為陸離解惑:根據花語,黃玫瑰可以用于表達美好的友情;但若贈與情人,卻意味着道歉、離別甚至已逝的愛意。

想來,能夠在情人節送上或者收到一束玫瑰的人,對于愛情都該有積極的憧憬,又有誰會這麽觸黴頭,來買一束已經死去的愛情。

拿着一支黃玫瑰走出花店時,暮日已經西斜。陸離并不回頭,他跳上了一輛到站的公交,在老北京最擁堵的時間裏,奔着日落的方向而去。

當天色漆黑如墨的時候,開始下起了小雪。

陸離哈着白氣站在老家的樓下。他仰頭朝上看,本該黑暗的窗簾後頭,居然透出了一點光。

房子的租期還有兩年,所以應該不是房東擅入。晚上七八點鐘,也不太可能是小偷。

心裏揣着一個答案,陸離遙望着那片朦胧的淡黃暈光,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撲火的飛蛾,難以壓抑接近的無限渴望。

上次回來的時候,他從自己的骨灰盒裏取走了一小片骨殖,如今就收藏在母親給他的護身符袋子裏。他将護身符拿在手掌心裏輕輕摩挲。冰涼的織錦很快像人體那樣溫熱起來,但骨殖依舊是骨殖,靜默的、現實的,不會給他任何提示。

雪越下越大,朔風像冰刀割在臉上。陸離将玫瑰花藏進背包裏,又用羽絨服的兜帽遮住臉面。他躲進大廳,想了想,走向對講機,按下門鈴。

簡單枯燥的電子鈴音回響着,但對話的屏幕始終沒有亮起。陸離迅速轉身走到樓外,發現窗戶裏的燈光已經熄滅了。他立刻又沿着樓梯間下到地下車庫,找了一堆雜物作為掩體,躲起來觀望。

大約十分鐘之後,直通車庫的電梯從四層降落。門打開後,從裏面走出了一個身穿羽絨大衣、墨鏡口罩大圍巾裹得嚴嚴實實的高大男人,步履匆匆,鑽進了一輛豪車。

也許是理智被凍僵了,陸離心裏頭突然産生出一種沖動:他想要什麽都不管不顧,跑出去攔住那輛車,然後沖着男人高聲大喊,喊出那最荒誕的真相。

可是白天在後海看溜冰的畫面突然冒了出來,就像一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咽喉。陸離因此而有了瞬間的遲疑。

也就在這一念之間,豪車揚長而去,陰暗的地下車庫又恢複了一池死寂。

陸離不知道自己又呆了多久。回過神來的時候,兩手十指都已經凍得無法彎曲。他呵着熱氣從隐蔽處緩緩走出車庫,留給他的只有雪地裏兩行淺淺的車轍。

既然沈星擇已走,他幹脆大着膽子上了樓。

也許是公司幫忙繳納着水電與物業雜費,屋裏居然還有暖氣。陸離不敢開燈,只拿出手機當做照明。

他很快就發現,地上的那堆垃圾已經被清理掉。客廳裏又恢複了他出去拍戲時的冷清模樣。空氣裏也不再沉澱着煙草的氣息,相反倒是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花香。

陸離循着花香來到卧室,發現這裏也已被收拾整齊。骨灰盒依舊端正放在床上,左右床頭則是兩大捧盛開的黃玫瑰。

這床單居然到現在都沒換過——陸離難以相信,這竟是自己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然後他走到床頭邊,取出背包裏的那支黃玫瑰。

比較之下,花店裏買的這朵玫瑰實在有些睡眼惺忪,約莫只開到其他玫瑰的一半大小,層層翻卷着黃得不太純粹的花瓣。

陸離伸手愛憐地摸了摸它,拆掉玻璃紙放進花瓶裏。

也許再過幾天來看,這朵羸弱的小花,也應該能夠綻放出獨一無二的光彩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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