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如夢如幻
校內最大的超市在管理學院北邊的小街對面,距離學生公寓稍有一段路程。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陸離和駱城就順便在學校裏散步,逛着逛着就走到了北院小劇場。
中影校內有四處劇場。除去開學典禮的大禮堂和下沉式露天劇場外,南院和北院還各有一座。北院劇場是最新的,陸離畢業的時候甚至還沒有建成。
超市就在劇場正後方,駱城提議不如截彎取直,順便也好參觀參觀劇場內部。陸離正有此意,左右看看沒人把門,他倆就迅速閃了進去。
新學期伊始,劇場裏還沒有什麽劇目上演。走廊裏連燈都沒開,黑洞洞的頗為冷清。
也算是他們運氣好,內場并沒有上鎖,他們推門走進去,可眼前只有一團漆黑。
陸離打開手機燈作為照明,只見四周圍從地板到牆壁再到天花板,全是連成一片的黑色。沿着看臺似的座位往下走,不知不覺就進入了舞臺區域。
“是黑匣子劇場……”
駱城驚喜于四周環繞的這一片黑暗,因為這意味着唯有演員才是視覺中心唯一的亮點。而或早或晚,這個不大的舞臺終将成為他們的主場。
他突然高聲道:“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帶着混響的聲音煽動着鼓膜,一路循着血液點燃心頭的激情。駱城打了一聲唿哨,趕緊示意陸離也過來試一試。
陸離也跟着興奮起來。他兩步走到舞臺中央,張開雙臂,仰頭面對着無形的觀衆。
應該說些什麽……他剛開始醞釀,突然就有一段臺詞從腦海裏跳了出來——
“在海上漂着,這船沒翻就是咱們有福,命裏注定要做點什麽。凡是過去,皆為序曲。接下來我們就大幹一場!①”
他話音剛落,只見觀衆席盡頭的大門被打開了,一道辣眼的手電光刺了進來。
“哪個班的?!別在這裏搗亂!”
看門大爺也帶着中氣十足的播音腔,仿佛穿上戲服就能夠辟阖沙場,統禦千軍萬馬。
陸離扯着駱城從側門奪路而逃,一口氣跑出了劇場後門,穿過不寬的小馬路紮進路邊的小銀杏林裏,直到氣喘籲籲才扶着路燈杆子停下來。
“我們不會被告到系裏去吧?!”駱城還有點擔心。
“不會的。”陸離笑笑,“多大點兒的破事啊。”
“……那咱們還跑什麽?”
“……”
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需要答案,氣喘籲籲的兩個人對視一眼,同時大聲笑了起來。
笑聲漸歇的時候,陸離聽見了一串熟悉的提示音。他劃開手機查看信息,發現那居然是一條好友邀請。
之前的班級短會上,每個同學都登記了聯絡方式。這陣子不斷有添加好友的申請發送過來。陸離眯起眼睛仔細看,這次發來邀請的人,頭像是一只看起來很不高興的綠眼睛黑貓。
陸離的眼皮突跳了兩下,他好像認得這只貓;于是又趕緊核對了一下微信號——果然,是沈星擇。
沒錯的,這就是沈星擇的貓,卻是陸離抱回來的——當時陸離拍戲的劇組不慎壓死了一只還在哺乳期的母貓。導演發話,将四只小奶貓收養在了劇組。四個月之後,劇組殺青解散,半大不小的貓也就由員工們“瓜分”。陸離當時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抱走了那只最黑最瘦,脾氣和眼神也最不可愛的小黑貓。
當時陸離還和沈星擇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小貓回家的第一道坎就是沈大明星這一關。沒料到沈星擇以絕無僅有的耐心包容了它,不僅如此,甚至比陸離這個正主兒還要寵溺。
後來因為狗仔的攪局,沈星擇不得不搬出公寓以避嫌。陸離孤家寡人一個,外出拍戲沒法照顧寵物,沈星擇便一并将貓也打包帶走。反正沈家的豪宅裏總是有人打理,一只土貓就這樣一躍跻身豪門。
一晃過去四五年,昔日的小貓長成了現在的大貓,它早已經勢利地忘記了陸離這個原主人的存在。沈星又是什麽時候把微信頭像換成貓的?陸離恍惚回過神來——貓并不是重點,重點是,沈星擇居然主動來加他的好友了。
他趕緊通過了好友驗證,想了想又主動發送一個微笑的表情過去。不過一直等他和駱城走進學生超市,都始終沒有收到沈星擇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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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超市的這一路上,陸離已經在腦內列出了一份清單。如今他就指揮着駱城,按照這份清單開始采購軍訓神器——護膝護腕、驅蚊水、冰巾,甚至還有免洗洗發水和衛生巾。然後兩個人抱着大包小包滿載而歸。
傍晚吃飯的時候,陸離終于收到了一條來自沈星擇的消息。內容倒也普通——他看見了昨晚上陸離發送的那張宿舍簽名照,對于同一個寝室這件事表示了不輕不重的意外。
陸離上網查了查,這段時間沈星擇應該是在國外參加一個戲劇節。算算時差,現在差不多是當地的午餐時間,便只回了個笑臉,不再繼續打擾他的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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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個大清早,興奮的大一新生們換好了迷彩軍裝,拿起行李坐上大巴車。車輛趕在早高峰前出了北京城,一路向西,駛入了京郊的門頭溝區。
大都市的風景逐漸被光禿禿的高山大石所代替,公路旁的深谷裏偶爾可以看見村落與田地。當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後,大家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仿佛也沒有過去太久,突然間一串刺耳的喇叭聲響,險些讓陸離從座位上吓得跳起來。
軍訓基地到了。
時隔這許多年,陸離原以為自己早就将這個地方遺忘得一幹二淨。然而一看見窗外紅頂白瓷磚牆的營房,記憶卻還是蹦跳出來,清晰到讓他頭皮發麻。
大巴車已經駛入停車場,趁還來得及,他飛快地拍攝了幾張照片,想也不想地點開微信發送了出去。
就在他忙着拍照的時候,跟車的輔導員已經拿出了幾個無紡布大口袋——新生軍訓不能攜帶手機和違禁品。因此在進入基地之前,全車學生的行李全部都要開箱檢查。
陸離攜帶的物品雖然有些詭異,但在常年負責軍訓的老師眼裏,卻也不是完全無法理解;倒是苦了白嘉恩這樣的新手,各種電子産品、零食,瞬間就騰空了半個箱子。
上繳完手機和違禁品,學生們這才一個個在營房前面的空地上集合。
陸離和他們寝室的三個弟兄被分在了一連二排五班,同一個連隊裏的其他學生們來自中影的各院各系,是一支标标準準的“雜牌軍”。
這樣的安排蘊含着什麽樣的深意,陸離再清楚不過——每一支連隊都是一支微型的劇組。在不久的将來,青澀的學生将會一個個成熟,開始産出作品。到那時候,這些在軍訓時熟悉的朋友之間将會形成一種互幫互助的協作關系,這種關系甚至還會一直延伸出去,在娛樂圈裏織出一張專屬于中影的人際關系網。
這也是陸離重返中影的一個重要理由。
從這天起,為期十四天的軍訓正式拉開了序幕。雖然大多數學生都知道這将會是艱苦的兩周,但作訓的真實強度依舊讓他們瞠目結舌。不過短短一個上午的工夫,嶄新的迷彩軍服已經一個個被汗水浸透,前胸後背沾滿了塵土,無論再漂亮的女生都變成了大花臉。
不過,也或許正應了“有失必有得”這句話。接下來的中午,大家就見識到了傳說中“北京第一”軍訓食堂的美味。菜總是一盆接着一盆地上,又一盆接着一盆地被風卷殘雲。即便是最矜持的女生,起手也是兩個大白饅頭墊底,盡管在來軍訓之前已經有學姐提醒過:吃多了基地發的饅頭,大學四年都瘦不下來。
吃完了午餐,有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洗完碗筷的學生們一個個好像突發了癱瘓似的,尤其是男生們,等不及回到宿舍,就近在大槐樹地下的乒乓球桌子上橫七豎八地躺下。直到被指導員看見,遠遠地跑過來,這才作鳥獸散得一幹二淨。
基地的營房是幾十個人的大通鋪。進了屋各種哀嚎聲也就變得此起彼伏——有人不愛穿襪子,解放鞋的後跟磨出了血泡。有人的T恤衫掉色,汗濕的脊背上染出了中影的巨大校徽。至于曬紅曬脫皮了的,那更是不計其數。
這時候,陸離的各種軍訓神器就該粉墨登場了。他原本就是為了拉攏感情而進行的采購,眼下自然是毫不吝啬。于是,也就有了一大屋子的大男生輪流傳遞着幾大包衛生巾,脫了鞋子貼鞋墊的奇異景象。
下午的訓練是從兩點開始的,而那恰恰也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段。有了軍訓神器的加持,與他同寝的學生們都切實地感受到了改善。而這種隐秘的優越感又迅速形成了一股凝聚力,讓陸離成為了這只臨時隊伍裏默認的核心。
太陽下山之後,軍訓生活總算變得有趣一點了。
第一天的晚上是歡迎大會。大家席地坐在白天踢正步的水泥操場上,連隊各自派出節目,到場地中央進行表演。這時候就該輪到中影“四大劇系”的新生們出風頭了。歌劇、舞劇,音樂劇系的新生們輪番上陣,壓軸的是京劇系的男生們,起手就是一串踺子小翻,贏得滿堂喝彩。
九點鐘,晚會結束。餘興未盡的學生們回到營房宿舍裏。沒有手機,只能談天說地,有時交流面試時遇到的奇葩;有時說說各自家鄉的美食和風景。直到熄燈號吹響才勉強壓低了聲音。
又聊了十來分鐘,靠窗的同學提醒外頭有腳步聲,應該是指導員查房來了。屋子裏霎時一片寂靜。等那束鬼火似的手電筒掃完一圈自行離去之後,有人做作地咳嗽、有人偷笑。
然後不知是誰小聲提議:“唱首歌吧”,又不知是誰的歌聲低低地響了起來。
慢慢地,一屋子的人終于都安靜了。
與大多數人一樣,陸離也在醞釀睡意。他忽然有了種奇妙的想法——也許明天一覺醒來,他會發現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剛踏入中影校門的新生陸離。
沈星擇就安靜地睡在隔壁的硬板床上,而過去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不過是這張老舊高低鋪上的一段夢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