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文不值的禮物
陸離為母親挑選了一枚新藝術風格的胸針。一元硬幣大小的漂亮花珀上鑲嵌着鍍金的女神胸像,下面綴着一粒巴洛克珍珠。
選擇的過程的确比較糾結。好在同行的法國保镖在讨價還價上幫了陸離的大忙。而從頭到尾,沈星擇始終沒有主動給出過任何意見。就好像他跑過來只是為了看看陸離到底會買些什麽東西似的。
胸針被放進一個用粗樹枝雕刻的小木盒裏。陸離拿着戰利品離開了古董店,下一站就是跳蚤市場。
估摸着沈星擇肯定還要繼續尾随自己,陸離也懶得再去征求他的意見。反正以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話也不多,往往一個眼神就能夠知道對方又在打什麽歪主意。
時間接近下午四點,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不到兩米寬的市場通道裏人聲鼎沸,本土西歐人、亞洲游客、黑發蒼白的東歐人,還有白得發紅的老美和黝黑健美的非洲裔……俨然成為了一座微縮的聯合國。
在一個出售旅游紀念品的小攤位前,陸離停下來挑選鑰匙圈和冰箱貼。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沈星擇竟然也走到了隔壁攤位,用夾雜着幾個法語單詞的标準美式英語和攤主交流起來。
這兒還能有什麽東西,居然入得了他沈星擇的法眼?
陸離結完賬,也好奇地湊過去。發現攤主正将一個紅白藍三色相間的彩色小領結遞給沈星擇。領結下方還有一個圓形的金屬銘牌。
陸離忍不住向他确認:“這是項圈吧?貓用的喔。”
沈星擇被他問得莫名其妙,又看了一眼攤主。法國美女好像聽得懂他們在讨論什麽似的,立刻比了個貓耳,還學了兩聲貓叫。
“……我當然知道啦。”陸離苦笑。
兩個貓項圈一共十歐,的确有點小貴,但是沈星擇并不在乎。他從外套內側口袋裏摸出了一個栲皮錢夾,抽出一張卡。
女攤主以誇張的表情看了一眼這張運通黑卡,然後很遺憾地聳了聳肩。
“Sorry,cash only.”
沈星擇點頭表示了解,又低頭看了看插袋裏那一疊黃色紫色的票面。他放棄了掏錢的想法,随手把錢夾放進上衣口袋,然後扭頭來看陸離。
“我沒零鈔,你先幫我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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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的目光還停留在沈星擇的手工皮夾上,這明明就是他三年前送出的禮物。對于沈星擇而言,皮夾本身的價值或許并不比兩個貓項圈貴重多少,但看得出他一直珍惜保養着。
直到沈星擇問了第二遍,陸離才回過神來。他匆匆摸出一張皺巴巴的20歐塞到沈星擇手上,然後突然“想起”有一樣重要物品落在了古董店,必須趕緊找回來。
不知道沈星擇是否會誤認為他不想繼續墊錢,陸離也顧不上那麽許多。他一口氣跑回到剛才那家古董店裏,推開門直奔角落,從一個木頭收納盒子裏抽出了一張老舊的黑膠碟唱片,喘着粗氣走去櫃臺付賬。
這張唱片是剛才他就看好的,只不過礙于沈星擇在場,沒有立刻買下。
沈星擇以前收藏過黑膠碟,這是他為數不多、并且公開過的愛好之一。這張封面上印着銀河星海的爵士黑膠碟,讓陸離莫名覺得從包裝到內容都非常适合沈星擇。
付完錢,陸離試了幾次終于成功地将黑膠碟塞進了背包,完美地藏匿起來。距離最後集合只有不到一刻鐘,他必須返回停車場去了。
推開店門的同時,陸離就找到了沈星擇。男人正坐在古董店對面角落的長椅上,手裏叼着一根煙。兩個保镖一左一右站立着,不時引來路人矚目。
陸離沖着他招招手,又指了指腕上的手表。
沈星擇立刻會意,掐了煙就朝陸離這邊走過來。可還沒走出幾步,背後的小橋下忽然跑出來一個邋裏邋遢的吉普賽小孩,從背後動作精準地撞到了沈星擇的腰上。
沈星擇被撞得踉跄了半步,兩個保镖一個伸手将他扶住護到身後;另一個迅速伸手要去抓那小孩,可是身材高大的人靈活度卻明顯不足。轉眼間那吉普賽小孩已經跑出了七八米遠,直沖着古董商店這邊的街角而來。
陸離一眼就看見了那小孩手裏捏着沈星擇的皮夾——想來應該是沈星擇剛才買貓項圈的時候露了富,又随手把皮夾放在了外套口袋裏,這才遭到了觊觎。
再沒有時間仔細思索,陸離眼見小孩已經跑到了自己面前。他一個箭步沖上去,準确地将人撲倒在地。
那吉普賽小孩落地時發出一陣悶哼,立刻激烈地又癫又咬。陸離的肚子陸續挨了幾下,他原本以為不過是幾拳幾腳,可誰知一低頭竟然瞥見了刀刃的寒光!
腹部的疼痛還在持續,陸離整個人都吓懵了。吉普賽小孩還在拼命掙紮,所幸兩名保镖和集市上巡邏的警察已經趕到,奪去他手上的刀刃,像拎小雞似地把人拎了起來。
沈星擇也跑了過來,蹲在地上,将陸離從地上扶到自己懷裏。他的力氣是如此之大,甚至讓陸離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紙片人。
“怎麽樣?!”
見陸離伸手捂着肚子,沈星擇伸手去掀他的下擺。一次手抖沒成功,第二次用力竟然發出了布料的撕裂聲。原來衣服上被刀紮了兩個洞,卻并沒有血液滲出。
“……”
疼痛感幾乎消失了。陸離低頭往下看,只見皮帶上赫然多出了兩個三角形的刀痕,但是身上并沒有傷口。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命是被這條新皮帶給救了。
吉普賽小偷被扭送到了當地的警察局,但是因為年紀太小,又沒有造成實際傷,實際并不會得到什麽實質性的處罰。最多就是關一晚上,明早繼續出來作惡。
當地警察甚至表示,這種小偷向來都是團夥作案,剛才也是發現沈星擇的保镖持有槍支才沒有進一步動作。如今人員安然無恙,又沒有財産損失,已經是萬幸。如果繼續追究,以後團夥恐怕會報複到亞洲游客的身上。
聽起來的确令人氣憤,可是考慮到團隊明天一早就要離開,将事态擴大也并非明智之舉。經過商議,沈星擇最終選擇放棄追究。
離開警局已是傍晚五點,車隊在沉沉暮色之中返回巴黎。陸離跟着沈星擇坐在主車裏。盡管他們平時不怎麽交談也不會尴尬,但此刻的氣氛卻明顯是緊繃的,像真空一樣。
陸離感覺自己有點缺氧了,他忍不住先開口:“對不起,剛才讓師哥為我擔心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沈星擇都沒有說話。車頂亮着一排小燈,得益于它們陸離才敢确認沈星擇并沒有睡着。
又過了一陣,沈星擇終于動了動幹裂的嘴唇。
“你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
陸離稍稍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面。
“其實也沒多想,就是覺得要抓住小偷,趕緊把東西追回來。”
他的本意是不想表現得太過功利,可偏偏就是這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卻一下子點燃了沈星擇的怒氣。
男人扭頭,惡狠狠地瞪着他,像一頭狼盯着垂死掙紮的獵物。
“你難道就沒想過,你和那些保镖不一樣,你是手無寸鐵的!萬一那幾刀捅到你了怎麽辦?你很可能已經死了!”
一旦開始,他就沒打算給陸離任何解釋的機會,只一股腦地發洩着壓抑了幾個小時的情緒。在這一刻他甚至是仇恨陸離的,恨這個陸離又讓他回想起了多年以前那種地獄般的驚愕與恐慌。
一直若即若離、沒有完全重合的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被憤怒的火焰強行焊接了起來。沈星擇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已經陷入病态的混亂。
他甚至俯身過去,一手按在了陸離的腰上。
“要不是還有這條皮帶、我送你的皮帶,你現在就應該躺在法國人的停屍房裏!”
陸離被沈星擇逼退在車門與座位之間的狹小區域裏。他渾身的肌肉緊繃起來,像是随時做好了逃跑的準備。
但這僅僅只是潛意識的條件反射,而他的理智則同時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選擇。
他伸出手,輕輕按在沈星擇的手背上。
“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不該說那就別說。”沈星擇顯然還在氣頭上。
陸離啞然失笑,也不再說話。他只是側身抓來放在後排的背包,從裏面掏出那張古董黑膠碟。
遺憾的是,剛才在他與小偷一起摔倒的時候,脆弱的膠碟已經碎成了幾片。
也許這個物品出現得太過莫名其妙,沈星擇的怒氣被成功地按下了暫停。
“原本想要送給你。”陸離苦笑。
在瞪視了陸離長達半分鐘之久後,沈星擇的目光終于轉向繪有繁星的唱片封面。陸離拿着唱片的手有一點微微搖晃,手背上可以看見清晰的青筋凸起,這是緊張和真誠的證明。
不知為什麽,沈星擇竟然慢慢開始冷靜下來了。
他拿過唱片,用拇指輕輕感受着封面上浮凸的星辰。
“在那家古董店買的?”
陸離點頭,眼睛在燈光下熠熠閃光。他溫和地表示,記得雜志上說過沈星擇喜歡收集黑膠碟,原本想作為那些衣服的一點微小感謝。
沈星擇已經冷靜許多了。碎裂的黑膠碟在他的手裏,稍稍一動就發出細碎的龜裂聲。過了一會兒,他發現同樣的龜裂似乎也在自己的內心深處發生着。
從發現皮帶上刀痕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自以為是地堅信,是自己挽救了陸離的性命;甚至還暗中産生了要将這“新的陸離”置于自己控制之下的念頭。
然而眼下這份碎掉的禮物卻在告訴他另一個事實:他并不是什麽人的拯救者,充其量只是挽回了一個因他而起的可怕錯誤罷了。
不。更進一步思考,其實這一切——無論是起因還是結果,都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只是巧合,最無能為力的巧合而已。
憤怒正在消退,沈星擇感覺自己從一個火的煉獄墜入了冰的深淵。
陸離并沒有錯過沈星擇的怔忡。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直起身,重新找回屬于自己的位置,卻沒有松開握着沈星擇的手。
“這世上的很多事,原本就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出生不是因為你想出生,死亡也不是你想死亡。越是珍貴的東西,就越是沒有辦法控制住。你唯一能夠掌握的,只有你自己。”
當他說完這一大番話之後,身邊的人還是保持着沉默。但是剛才那個幾乎于咄咄逼人的沈星擇已經不見了。
那張碎掉的黑膠碟也被默默地拿走了——它也許是沈星擇這輩子收到過的,最一文不值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