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黑白小鎮

人類最可怕的情感是什麽——是愛, 還是比愛更持久的恨?

愛情很容易随着時間和激素的稀釋而消失;恨盡管比愛長久, 然而一旦将仇人踩在了腳下,那麽仇恨同樣會轉變為輕蔑和漠視。

唯有“羞恥”與衆不同。它就像一道镌刻在心靈上的、永遠難以抹除的烙印。即便有些時候短暫地忘記了,卻還是會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突然冒出來,羞辱你的心靈。

小的羞恥可以是瑣碎而荒誕的:大庭廣衆之下遭人訓斥、褲鏈敞露、自慰撞上室友。而大的羞恥則往往令人心生恐懼——伏低做小向人借錢、流落街頭、窮困潦倒在垃圾堆尋找食物……

或大或小,每個人心裏都有些難以啓齒的事, 陸離和沈星擇也不例外。然而沈星擇的羞恥, 卻與他本人無關。

只因他的母親, 曾經是個第三者。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坊間傳言有時候影射的恰恰就是真相——沈星擇的母親介入了別人的家庭,前後将近八年時間。

而這也意味着, 在生命最初的前八年時間裏,沈星擇的第一個身份是私生子。

“可是這說不通啊……”

陸離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點疑惑:“如果你出生八年之後, 你母親才正式成為你父親的妻子, 而在此之前你父親又沒離婚;那麽這八年的時間差,不就是‘第三者插足’的鐵證了嗎?怎麽會從沒有被媒體坐實過?”

“那是因為他和他的前妻達成了某種協議。”

提起這段往事,沈星擇似乎也不太确定。

“據說他們的感情早就破裂,僅僅只維持着利益上的關系。所以無論是與前妻離婚還是與我媽結婚全都低調處理。事後有人問起,前妻也主動承認八年前就已經和平分手……當然,這麽安排也是有目的的。”

“……是為了維護你的形象吧?”

畢竟是沈星擇的父親,陸離也不方便多說什麽,唯有試圖開導沈星擇。

“不過那時候,你爸也不知道你将來會成為公衆人物。所以他也只是出于保護你的本能,才會選擇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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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擇輕哼一聲,既不是肯定也不否定,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厘清過這個問題。

因為是私生子,所以直到八歲之前沈星擇一直跟着母親生活。而早在那個時候,他母親的親戚們已經陸續移民到了美國。

自從悍然插足他人婚姻之後,沈星擇的母親與自家人的關系就日漸緊張。在沈星擇殘碎的童年記憶裏,八歲之前他從未出國,更沒有與外祖父母見過面。

沒有家人的幫助,年幼的沈星擇被寄養到了鄉下老家。

那是一座三面環山的小城鎮。小鎮很美,似乎常年飄散着花的芬芳,可是在沈星擇的記憶裏,卻始終只有黑白兩種顏色。

白色的小河、白色的花田、白色的天空。

黑色的道路、黑色的人影、還有那座黑暗陰沉、散發着朽木氣息的老宅子。

母親在大城市裏生活、游走在父親身邊,沈星擇平時由老家的一位墳親老奶奶照顧。除去待在幼兒園,偶爾還會跟着墳親一起去山上掃墓。

母親的老家也曾經有過一個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小半個山頭的墳墓層層疊疊,像是魯迅筆下的“大白饅頭”。

而這些“饅頭”就是沈星擇童年最好的玩伴。

小城鎮上有一家黑色的幼兒園,在沈星擇的記憶裏它似乎是鳥籠的形狀——高高的鐵栅欄裏面,到處是尖叫和奇怪的臭氣。而那個年紀的小孩,活像是一只只學舌的小鹦鹉,把從大人那裏學來的風言風語一點不落地複制下來,又交叉感染似的相互學習。

比起那些黑色的鹦鹉,白饅頭反倒是安靜且友好的。墳親奶奶說,饅頭裏睡的都是沈星擇的家人,而镌刻在石碑上面的文字,甚至成為了沈星擇識字的啓蒙。

日子仿佛就在黑色與白色之間簡單地重複着,但偶爾也會有幾天帶着點兒色彩——那是衣着鮮亮的母親從城裏過來探望他;或是帶他回城裏轉轉,與他的父親見面。

然而很快,這些僅有的色彩也慢慢地開始褪色。

從那些小鹦鹉的喳喳學舌裏,沈星擇很快就知道了自己不能與父母共同生活的原因。他仿佛傷心過、憤怒過,但二十多年之後,仍舊深深烙印地烙印着的卻是羞恥。

從此,黑色和白色之間,多出了一個灰色的沈星擇。

幼兒園之後是小學,新鮮的校舍、新鮮的老師——不過也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因為同學依舊還是那群鹦鹉,它們的翅膀還沒長硬,飛不出這黑色的小鎮去。

直到終有一天,母親穿着一身鮮亮的紅色連衣裙、開着一輛紅色的跑車出現在沈星擇的面前。将他從這個黑與白的世界裏永遠地帶了出去。走出小鎮、走出省城,甚至走出了國門,來到了大洋彼岸。

而這就是沈星擇記憶裏的,有關于童年的全部。

回憶就像沼澤,花費了他一點時間才擺脫出來。但這種擺脫顯然是令人愉悅的,因為沈星擇的臉上流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和你夢見過去一樣,我偶爾也會夢見那座鎮上發生的事。它的确令我難堪,可也僅此而已,還談不上什麽心靈創傷的程度。”

“那麽雪呢?”

陸離不放過任何一個疑點:“那個小鎮上,會不會下雪?”

“……”

沈星擇皺了皺眉頭,似乎想要去回憶、卻又在猶豫着什麽。

“那個緯度,按理說應該是要下雪的,可我卻沒有印象——”

“那就去看看吧!”

陸離輕輕握住他的手:“我們一起去弄清楚,那座小鎮上到底下不下雪。”

可是沈星擇顯而易見地猶豫了。

光是這輩子第一次開口向別人坦誠這段秘辛,就已經耗費了他不少勇氣。他擔心自己是否還有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一切,更擔心未知的一切是否會影響到自己在陸離心目中的形象。

極為罕見的,他竟然不能獨立做出決定,唯有無言地轉頭去看陸離。

讀懂了他沉默的求助,陸離湊過去捧住他的臉頰,與他額頭抵着額頭。

“星擇,我們兩個都是演員。所以你也知道的,演戲,歸根到底就是在扮演別人的人生。為了演好這個人,我們會去仔細揣摩他的性格、他的關系、他的經歷……那麽當我們扮演我們自己的時候,又為什麽不敢去正視自己呢?”

不等沈星擇反應,他又接着獨白下去。

“顧老頭曾經跟我說過,一出好的戲劇,不可能只有高潮而沒有低谷。人生這玩意本質上就是一場即興演出,高大全的臉譜型角色沒難度,只有扛得住逆境和低谷才是真本事。星擇,接下來的這出劇本,我會陪你一起仔細揣摩,請你給我個跟你一起合作的機會。”

該說的都說完了。陸離捧住沈星擇的腦袋,在他的左右眼皮上各自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個吻。然後微微後退,審視着被自己親吻過的這雙眼睛。

是的,他所欣賞的那個沈星擇,就應該擁有如此一雙深邃、明亮、理智的眼睛。

————————

幾天之後,精心策劃的秘密旅行終于啓程。

考慮到這次需要深入鄉鎮,少不了會與別人接觸,因此沈星擇和陸離都做了一定程度的僞裝——兩個人都戴了厚重的板材眼鏡,陸離仗着年齡優勢把自己打扮成了衣着樸素甚至還有點土氣的學生;而沈星擇則特意去染了花白頭發,還蓄了個小絡腮胡,再配合一點點肢體上的演技和外形輪廓的改變,立刻變成了四五十歲的中年商人。

到了出發的那天,沈星擇和陸離、安化文,以及強行擠進來的Gordon兵分兩路。一路飛抵H省,另一路則選擇乘坐高鐵行動。由于航班需要提早候機,所以雙方實際用時倒也相差無幾。

上午十點左右,四人在省會順利彙合,而後驅車前往那座位于山區的小城鎮。

與沈星擇兒時記憶裏的陰暗景象并不相符——現實中的小鎮其實是一處遠近有名的風景勝地。早在二十多年前,這裏就是花卉種植基地,尤其盛産玫瑰、薰衣草等香料花卉。

青山綠水和芳香産業催生了旅游業發展。上世紀九十年代起,中國美院更将這裏選做了定點的寫生基地。經過近四十年的發展,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鎮竟然也在畫壇小有名氣,不少畫院在此設有定點,甚至有了中國版“巴比松”的美譽。

經過三個小時的導航行駛,安化文駕駛車輛緩緩駛入了三山環抱的小鎮。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河陪伴着他們來到了鎮口的古橋大樹下。

注意到沈星擇從下高速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陸離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卻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鎮上并沒有像樣的五星級賓館,但有不少小而美的客棧民宿。安化文包下的這幢位于小鎮西邊,就在沈星擇母親的老家附近。

車輛在不算寬敞的道路上緩緩行駛。這些年來,鎮政府對小鎮進行了幾次系統性的拆遷修繕,據說還找了名家做整體景觀設計。如今街道兩邊的房屋全部都是粉牆黛瓦,輕盈起伏,甚至帶着奇妙的韻律感。

時值五六月之間,家家戶戶的窗臺上幾乎都是花團錦簇。沿着道路放眼望去,宛如走在了一個中國式的童話裏。

就連沈星擇都忍不住承認,的确和他記憶中的那座小鎮不太一樣了。

這是一件好事,但也許更是一件壞事——畢竟他們此行是為了尋回沈星擇失落的過去。若是一切記憶的痕跡都已經被抹去了,那故地重游還有什麽意義。

好在不久之後,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那座老宅。

根據Gordon打聽來的消息:他們家的老房子自從墳親奶奶過世之後就無人看護,再加上位置偏僻,這麽多年恐怕早就已經荒廢。雖然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真正找上門去的時候,大家還是小小地吃了一驚。

“荒廢”還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曾經的中式民居,如今幾乎只剩下一堆斷壁殘垣。夯土的院牆早已經傾圮,鳳尾竹、旱傘草和其他亂蓬蓬叫不出名字來的雜草占據了庭院。前廊和左右耳房的頂棚全部塌陷了,跌落在草叢中,像是某種大型恐龍的肋骨。正廳的隔扇門也是東倒西歪,糟朽變形。稍稍漂亮些的雕花裝飾似乎都已經被人拿走了,留下的只有斑駁牆壁上用噴漆塗抹的不雅文字和圖案。

安化文和Gordon兩個人負責探路,陸離陪着沈星擇走在後面。四個人在這陌生而又親切的地方緩緩前進,尋找着任何可能出現的線索。

Gordon找到了一些碗碟,安化文發現了一根疑似用于記錄小孩子身高的木柱……全都叫沈星擇過來辨認。陸離則全程陪同,一臉認真地看着沈星擇。

唯有沈星擇本人反倒哭笑不得。

“我說,你們這樣究竟有什麽意義。”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各個不同的方向,明确指出了廚房、客廳、卧室、廁所等等的位置。

“這裏的事我基本都還記得。說實話,我現在除了有點可惜之外,實在也沒什麽特殊的感覺,別再白費力氣喂蚊子了。”

他這麽一說,最情緒化的Gordon一邊撓着胳膊,唉聲嘆氣。安化文則低頭沉思不語。

唯有陸離看了看這三兄弟各自不同的表情,打了圓場。

“別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如先去客棧,把接下來要做的事捋一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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