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鬥草

“這怎麽會?!”

陸離把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 卻無法理解整句話的含義。

“好端端的心理治療, 看起來也很有效,怎麽會治出生理上的毛病來?”

“不,病當然不是治出來的。”

沈星擇低頭思忖,盡量用直白的語言去複述醫生給出的解釋。

“……當我試着去壓抑錯誤的偏執情緒時,問題的根源其實并沒有得到解決。焦慮、不安、緊張, 所有這些負面情緒, 反而因為找不到宣洩的出口而埋伏積累起來。一旦被某個特定的場景觸發, 精神就會處于異常緊張的狀态, 繼而引發心肌痙攣和缺氧,也就是我現在偶爾會感受到的心絞痛症狀。”

“就好像治水, 光靠堵沒有用,越堵就反而越嚴重?”

陸離很快就領悟了他的意思, 甚至還一針見血:“所以, 你的心髒問題和你的那種控制欲都有同一個根源?”

“目前看起來應該是。”

沈星擇點點頭,似乎有那麽一瞬間的輕松,然而很快又皺緊了雙眉。

“根據醫生的說法,像我這種會被某種特定物體觸發極端情緒的情況,的确很像是創傷後遺症。他建議我趁着這段時間仔細回憶,看有沒有什麽特殊的創傷經歷。”

“……這怎麽還需要去想?”

陸離的大腦又開始跟不上節奏了:“既然都有了這麽嚴重的後遺症,那肯定是很嚴重的大事件啊。要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怎麽可能還需要去仔細回憶回憶?”

沈星擇苦笑一聲。

“是啊,我也這樣問過醫生。他回答說有兩種可能性:第一種,那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還很小,所以不記得了。第二種,我主動選擇了遺忘。”

“主動選擇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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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其實這同樣也是PTSD的一種表現。但是大部分的患者都會慢慢回想起來。我最近對于‘雪’的特殊感覺,應該也是記憶裏的一個小片段。”

“那就問問你的家人。如果你曾經發生過什麽事,他們肯定會知道的不是嗎?”

陸離的建議合情合理,可沈星擇卻反而沉默起來,盯着茶幾上的玻璃出神。

“怎麽了?”

陸離又朝着他靠了靠。

沈星擇恍惚回過神來,拍了拍陸離的肩膀表示自己沒有問題。然後輕嘆出一口氣。

“從18歲那年進入中影開始直到現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旁人見證。8歲到18歲的這段時間,人在美國,電話已經打過了,安化文也可以證實我在美國一切平安。”

“那就是8歲以前了?那麽小,恐怕就要問你的——”

“要問我媽。8歲以前除了她,恐怕沒人知道我到底發生過什麽。”

沈星擇這一提,陸離忽然想起了他家內部的關系——兩任妻子、三個孩子,浮華的表面下是暗流湧動。如果沈星擇的心靈創傷果真來自于原生家庭,似乎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事件推理至此,仿佛進入了最核心、也是最紊亂的禁區。兩個緊挨在一起的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下來,內心卻各存着一段不同的思量。

倒也不算太過尴尬的安靜,首先被陸離打破了。

“所以……你打算怎麽辦?”

“目前還沒想好。”

沈星擇回答得倒也坦誠:“醫生建議我可以試試催眠治療,看看能不能想起來。但是你知道的,我這個人的秘密太多了,喜歡控制別人,卻又不喜歡被人控制。”

“……一定會有辦法的。”

陸離湊過去,輕吻着沈星擇的臉頰。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問題……我們的問題,徹底解決掉。”

________________

四十八個小時的相會,短暫到了近乎于吝啬的地步,實在不該浪費在糾結猶豫甚至争吵上。

沈星擇不想多提,陸離也沒再主動挑起有關于PTSD的任何問題。他們兩個像剛剛陷入熱戀期的小情侶那樣熱切地索求着彼此的身體,甚至還因為幫傭的存在而多出了悖德偷情一般的異樣快感。

當然,在這昏頭昏腦的幽會的盡頭,等待他們的終究還是理智和離別。

返回秦城酒店之後,陸離立刻給安化文去了電話。而安化文透露給陸離的內容,甚至比沈星擇主動坦白的還要詳細。

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和診療,心理醫生明顯傾向于PTSD的說法,他認為沈星擇的确遺忘了某些受過傷害的細節——選擇性遺忘就像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是人體的自我保護機制;而另一方面,它也會延緩ptsd相關障礙的恢複。

至于沈星擇究竟遺忘了什麽,安化文并沒有确切的答案。畢竟沈星擇八歲來到美國的時候,他也僅僅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這幾天,他也曾讓Gordon向家裏人詢問。然而撫養沈星擇的外祖父母已經過世,其他人則只是逢年過節才走動走動。大家都說沈星擇從小聽話懂事,很有主見,偶爾會表現得倔強,但都算不上異常。

除此之外,Gordon還提供了一些更有趣的東西——那是一冊在他外祖母家閣樓裏找到的繪圖本。看署名和時間,應該都是沈星擇剛到美國那幾年的作品。Gordon的母親抽空拍下了其中的一部分畫面發送過來,此刻安化文也展示給了陸離。

八、九歲少年的繪畫,已經透露出寫實主義的傾向。這些畫面當中很少出現人物,卻有大量的建築和植物。所有的線條看起來都很粗重,每一幢建築物頂上都壓着塗成深色的沉重屋頂,天上有雲或者下着雨,畫面飽滿但氣氛壓抑。

雖然時隔二十餘年,再回頭分析當年的塗鴉并沒有太大的指導意義,不過看起來沈星擇的童年的确很可能就是他偏執性格的源頭。

“所以說,如果想要根除他的心病,還是應該回到他八歲之前的生活環境中尋找答案。”

陸離和安化文在這一點上的看法是出奇一致的。但是如何說服沈星擇,卻是最大的問題。

“我覺得他應該會抵觸這個決定。”

安化文直言不諱自己的擔憂:“二十多年了,他從沒有回過八歲前居住的地方。也從不對人提及任何事。如果我們自作主張把他帶回去,恐怕他會大發雷霆。”

“他現在的情況,應該也還不合适出去旅行罷。”陸離關注的顯然是另一個方面,“手傷還有多久才能好?”

“最快也要再休息半個月。”

“那差不多。半個月後我也該空下來了……不如這樣,這陣子我會盡量說服星擇。到時候我們一起帶他回去看看。”

兩個人很快達成了私下裏的協議:由安化文去做回訪的準備,陸離則負責說服沈星擇。

不知道是不是陸離的錯覺,自從上海一別之後,沈星擇似乎一直回避着有關于PTSD的話題。盡管陸離幾次旁敲側擊,可是沈星擇仿佛因為某些羞于啓齒的情緒而拒絕溝通,甚至還讓他對試圖探究追溯的陸離表現出了輕微的敵意。

這也是最近一年多以來,他們兩人的關系第一次變得緊張。

但是陸離知道,自己不能因此輕言放棄。

轉眼又過了兩周,《花萼相輝》劇組現階段的拍攝任務基本完成,進入了停機等待沈星擇康複歸組的休眠狀态。演員們陸續離去等待複工的消息,陸離也簡單收拾了行李,飛往上海。

經過一個月左右的休養,沈星擇的左手已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複,外部固定已經拆除,正在進行康複訓練。得知陸離要過來小住,他幹脆遣散雇工,只往冰箱裏囤了一周的食物,就憧憬起了忙裏偷閑的居家小日子。

兩個人見了面,沒說上幾句囫囵話就又糾纏在了一起。上次陸離手傷,是沈星擇幫他洗頭洗澡,如今陸離也有樣學樣、一招一式全都在沈星擇的身上使出來。

洗去了一身趕路的風塵,接下來自然就該撫慰彼此寂寞的心靈和身體。沈星擇這陣子休養生息、養精蓄銳,積攢了不少的存貨,恨不得把陸離翻來覆去地從天亮折騰到天黑。然而事與願違,這陣子陸離白天賣命拍戲,晚上不僅要背劇本還得操心着沈星擇的事,偶爾還要和其他人出去應酬,早就已經身心俱疲。才配合着做了一套,第二套剛開始就撐不住了,連哈欠都沒來得及打,頭一歪就窩在沈星擇的懷裏閉上了眼睛。

歷史簡直就像是換位重演了一遍,這次哭笑不得的人輪到了沈星擇。知道這段日子陸離過得很不容易,沈星擇也舍不得再去打擾,甚至還單手幫他做了簡單的清理,然後就坐在一邊看起了劇本。

卧室裏靜谧安寧,光溜溜的陸離在身旁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時光溫柔得融化成了一池春水,浸泡其中,讓人從身體到心靈都變得松弛酥軟起來。

仿佛也沒有過去太久,睡意從陸離的夢境裏溜出來,纏上了沈星擇的身體。很快他也困倦起來,幹脆摘掉眼鏡,沿着絲綢被褥滑向溫暖的昏暗,同時用一個充滿了占有欲的動作将陸離攬進懷中。

這或許是将近一個半月以來,沈星擇享受過的最踏實安穩的一覺。當他重新從平靜中醒來,發現時間已經推進到了夜晚。

但是夜色,并不沉寂。

面朝黃浦江的落地大窗,将對岸外灘上那流光溢彩的霓虹燈框成了一幅朦胧的印象派作品,又像是懸挂在窗簾外的一串彩色小夜燈。

借着這片五彩缤紛的燈光,沈星擇找到了自己的同床人——赤腳踩在柔軟的地毯上,陸離正在喝水。朦胧的光線落在他光裸的身體上,從背到腰再到臀,投下大理石般細膩的、濃淡不一的陰影。

沈星擇欣賞了片刻,悄悄靠近過去。

“怎麽不穿衣服?”

“……”

陸離的背影仿佛抖了一抖,還沒來得及開口,沈星擇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的手觸碰到了陸離的後背,那上面是潮濕而冰冷的,像是剛從黃浦江裏撈上來的魚。

“……做了個噩夢,剛準備去擦身。”

陸離回給了沈星擇一個朦胧的笑容。

“想不想知道我夢見了什麽?”

說着,他走到床尾,撈起睡袍披在身上。

沈星擇并沒有回答。就像陸離熟悉他那樣,他也清楚陸離的脾氣——想說的話就算縫住嘴也一定會說出來。

果然,陸離系好了衣帶,就重新走回到沈星擇的身旁。

“我夢見我回到了十年前。家裏破産、老爸卷款出逃、債主上門打砸,還有法院的傳票……我媽起初還瞞着我,而我反而責怪她沒來看我的畢業演出,僅僅只送了一個寒酸的小花籃。大戲演完了,我買了張機票準備回家抱怨。可是打車打到家門口,卻發現我媽提着個菜籃外頭走回來,籃子裏裝的……都是從菜市場裏撿回來的菜葉。”

“……”

昏暗中沒有沈星擇的聲音,但一只溫熱的手掌卻探了過來,隔着睡衣在陸離的脊背上緩緩摩挲。

陸離的身體和聲音,似乎也在這摩挲之下變得柔和起來。

“明明都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我偶爾還會做到這個夢——就好像我從來都沒有真正走出過那一天似的。每一次夢醒,我都會特別特別羞愧、特別特別思念我媽……然後我會想,如果當時我早點拍戲、早點賺錢,也許就可以幫她度過那次危機、說不定她現在還能享到我的清福。可事實卻是,無論我再怎麽羞愧、再怎麽發奮努力,我媽她都回不來了。所以,這将是我永遠都沒法彌補的遺憾,也是我永遠的噩夢。”

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哽咽,連吸了兩下鼻子,不再做聲。

沈星擇也還是沒有說話,卻身體力行地靠過去,像是一頭有點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觸碰着一個脆弱的肥皂泡。

或許是嫌棄他太過謹慎,陸離主動朝他懷裏送了送。

“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我——”

沈星擇張嘴想要回答,卻看見陸離扭過頭來注視着他,目光幽幽,如同江對岸的燈火。

“記住你心裏的這種感覺,因為它也正是我現在的感受……你現在的情緒、心髒,還有其他種種問題都讓我很害怕很擔心。你接受我作為人生伴侶,卻又拒絕我的幫助,萬一你有什麽閃失,我的後半生都會沉浸在無法解脫的自責裏,直到餘生的盡頭——你希望我變成這樣嗎?”

“……”

沈星擇摟着陸離的手臂僵硬了。而這種僵硬仿佛會傳染,陸離的身體也跟着僵直起來。

莫名其妙地,陸離想起了小時候玩過的一種鬥草游戲——摘兩根自認為頑固的草莖,彼此勾住了,然後向兩個相反的方向拉拽。

先斷裂的那根,是不是更愛沒斷裂的那根?

也許是、也許又不是。但有一件事卻是可以肯定的——從比賽結束的那一刻起,斷裂的那根草就逃離了熊孩子的魔爪,從此不再需要忍受壓力,可以輕松回歸到大地的懷抱中去。

為了沈星擇,陸離決定要比他更僵硬、更頑固一些。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黃浦江對岸的霓虹燈一輪又一輪地變換着顏色。當陸離默數到第五輪的時候,他終于聽見沈星擇發出了一聲沉甸甸的嘆息。

“在我八歲之前,我的母親……一直都是我父親家庭的第三者。”

作者有話要說: 選擇性遺忘是ptsd的一種症狀

最後一句話的确是有問題的,問題會在下一章解釋,不是bug哦。

以及再一次提醒:沈星擇家庭的事兒,不要對號入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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