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雪夜

最後, 安化文開價八千元買下了老板娘出示的兩張照片, 順便得到了陳忠的地址——前些年他在距離小鎮還有一小段路程的山裏建起了名貴花木的育種基地,順便把家也搬了過去。

吃完飯,四個人告別老板娘離開了餐館。回到車上,劇烈收縮的空間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也濃縮了,氣氛變得尴尬起來。

坐在前排的狗蛋沖着安化文擠眉弄眼, 安化文回以一個白眼之後戴起墨鏡, 發動了車輛。

似乎是借了發動機的震動聲壯膽, 沈星擇朝着陸離微微傾身。

“小離……”

“嗯?”

坐進車裏之後就一直低頭沉思的陸離恍惚擡起頭來。

與沈星擇擅自假設的情況并不一樣, 陸離此刻的表情是平靜的,甚至還帶着一點茫然。這種表現反倒将沈星擇要安慰他的話都噎在了嗓子裏。

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視了幾秒鐘, 沈星擇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回去吧。”

他的聲音甚至讓安化文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車速。

“我不想繼續調查了,我們回上海吧。”

狗蛋在副駕駛座上無聲地張大了嘴巴, 而陸離臉上的平靜也終于被打破了。

“別開玩笑了。”

可是他只是輕聲說了這麽一話, 就像湖面吞沒了一顆細小的石子兒,很快又恢複到了與剛剛無異的詭異平靜之中。

車輛在并不寬敞的鄉鎮小路上行駛着。按照老板娘指引的方向離開了昨天來時經過的鎮口大樹和石橋,并在前方一百米處的山腳下拐向了一條岔路。

看路牌指引,這條二車道的山間小路應該通往臨鎮。拐過幾個幅度較大的彎道,面前豁然開朗——山坡變成了平地,而平地上又是一望無際、流光溢彩的花田。

因為距離的關系,他們看不出具體的花卉品種,但是那鋪滿大地的斑斓色彩就足以令人心曠神怡。安化文幹脆打開了車窗和天窗,讓帶着微微花香的暖風吹進車廂。

沿着平地上的道路前進了幾分鐘,車輛又繞回了山區。然而花田依舊在蔓延——昔日的梯田被改造成了一畦畦的花帶,玫瑰、繡球、芍藥、虞美人……五月是各種花卉盛放的季節,偶爾還可以看見寫生的畫家坐在花田裏。

“陳忠家就在這片梯田上面了!”

狗蛋指了指路邊一塊自制的簡易路牌。

陸離将目光投向更遙遠的半山腰,果然望見了一片藍色屋頂,在綠樹掩映下若隐若現,

他還想看得更仔細一些,然而卻有人幹擾了他的思緒。

是沈星擇按住了他的手。

“小離。”

這一次,沈星擇沒有準備再說什麽,他只是突然湊過去,在陸離的臉頰上烙下一吻。

陸離被他新蓄的短須紮得愕然回神,有點無辜地看着搞突襲的男人。

“你幹什麽……”

因為僞裝的緣故,沈星擇看上去至少比實際年齡大了十四五歲。可就是這張沉穩、氣派的臉上,此刻卻正顯露出一種幼童或者小動物似的忐忑。仿佛如果陸離依舊對他的示好無動于衷,那麽下一秒鐘他恐怕真的會泫然欲泣。

這強烈的反差起初讓陸離有些驚悚,但是驚悚很快變成了荒誕、荒誕又變成了可笑,可笑最後變成了可憐。

這可是沈星擇,一個從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的男人。如今卻不惜将自己最無助的表情展露出來。

陸離的心底也跟着柔軟起來,而這種柔軟軟化了他平靜無波的眼神。就好像四月的西湖水,唯有被春風吹皺,才是最美的一刻。

就在他們兩個相顧無言、含情脈脈的時候,車輛已經靈活地在山道上轉了幾個彎,很快就接近了那片藍色屋頂的建築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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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說得沒有錯,陳忠的家境看起來非常不錯——嶄新的、別墅似的小洋房,屋頂上架着太陽能光伏板和衛星大鍋。路邊除了農用車輛之外還有本地牌照的名牌轎車。兩只阿拉斯加雪撬犬懶散地趴在門廳裏打着盹兒。一群走地雞在花園裏叽叽咕咕。

雖然貿然到訪的确有些唐突,但是這四位由混血兒帶頭、衣冠楚楚的英俊異鄉人還是得到了主人家的熱情招待。

可事有湊巧,前幾天陳忠押送一批花材去省城,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夠回來。接待來客的是他的妻子。

多虧之前老板娘的攻略,衆人對于陳忠的家庭大體上也有些了解。就好比眼前這位陳夫人名叫張霞,二十多年以前是鎮上小學的老師。她和陳忠育有一子一女,女兒在省城寄宿學校,兒子大學剛畢業,目前正在家裏幫忙鮮花生意。

雙方坐定,簡單寒暄了幾句,安化文就直接切入了主題,拿出那張從老板娘手裏買來的照片,想要問問當年的事。

一看見照片,張霞的表情立刻變得微妙起來。盡管她還沒有開口說話,可明眼人已經能夠确認她肯定知道什麽。

所以,當她搖頭表示“記不清”的時候,安化文就連半秒鐘的猶豫都沒有,立刻請她務必要幫忙,努力回想。

“其實,我們是受到照片裏的吳生委托,他現在已經在國外定居。”

他這樣解釋他們的來意,緊接着又說出了一些沈星擇記憶裏關于這座小鎮的瑣事。最後表示,吳生很想感謝當年幫助過他的恩人,無奈當時年紀太小,後來母親又意外過世,所以未能如願,直到最近才托人輾轉調查到了陳忠的住址。

張霞聽得半信半疑,表情也變得越來越複雜。盡管那些舊事也讓她露出了懷舊的表情,但疑慮并未因此而煙消雲散。

安化文沖着狗蛋使了個眼色,狗蛋立刻心領神會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相冊。

在他的相冊裏,除了前陣子從美國發過來的沈星擇童年畫作之外,還有一些翻拍的舊照片。都是沈星擇小時候、或者他母親的照片。

張霞只翻了幾張照片就停下來,然後又擡起頭,眯着眼睛端詳着狗蛋。

離她最近的陸離很快就讀懂了這幾眼背後的想法——狗蛋和沈星擇的母親是親姐妹,他又那麽年輕,眼角眉梢之間想必與當年的小吳生還有幾分相似。

他便幹脆點明了狗蛋與吳生之間的關系。張霞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直覺的應驗顯然在潛意識裏取悅了她。

趁着這股愉悅感還沒有散去,安化文繼續誠懇地提出請求,希望張霞伸出援手。當然,作為回報,吳生将會像當年他的母親那樣,提供一筆可觀的費用來報答他們。

不知道是情理還是金錢打動了張霞。她遲疑了一陣子,為難地表示要先打個電話,問問丈夫的意見。

于是她拿出手機,起身就要往外走。恰好這時屋外傳來幾聲狗叫,一個青年就在阿拉斯加親熱的簇擁下走了進來,他冷不丁地撞見客廳裏的四個陌生人,似乎吓了一跳。

張霞趕緊介紹,這就是她和陳忠的兒子陳聰。恰恰與陸離同年出生,算起來也才剛21歲。小夥子長得的确挺俊俏,但是論五官長相,與當年的陸離就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

張霞留下兒子招呼客人,自己跑了出去打電話。那二十一歲的毛頭小夥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全程腼腆地給各位客人倒水。好在張霞又很快就回來了,揮揮手把兒子趕上了樓。

“我老公說,可以說。”

她一臉為難,卻抛出了好消息:“不過,他要我再三和你們确認,真是吳女士的家裏人。畢竟我們也是好心,你們可不能害我們啊!”

安化文點頭回答那是當然,邊上的狗蛋更是從包裏摸出了自己的外國人暫住證,指着上面的姓氏拼音證明自己的确姓吳。

其實張霞心裏也很明白,都過了這麽多年,早就沒有什麽直接手段能夠證明他們的确切身份,她又稍稍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自己說服了自己。

“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稍微說說應該也沒什麽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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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已經是整整二十七年之前發生的事了。更具體的時間是那年的十二月,歲末的小鎮下了第二場大雪。

下午五點左右光景,天色已經昏昏沉沉,路燈也亮了。人跡罕至的街道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新雪。

當時還是一個小花農的陳忠,慢吞吞地騎着一輛自行車。他要去鎮上唯一的小學校接女朋友張霞下班。

為了照顧朝九晚五的家長,學校一到三年級開設了困難班。像張霞這樣年輕又未婚的老師就成了輪流看管困難班的主力。大約五點前後,困難班基本結束,陳忠打算帶張霞去附近的餐館吃火鍋。如果氣氛和張霞的心情足夠好,甚至還可以再談談他們兩個人未來的事情。

雪下得很大,西北風吹在臉上有一種刀刮的錯覺。陳忠縮起脖子,貼着小巷子的牆根往前騎。再拐兩個彎就能到小學門口,就能見到張霞、吃到火鍋……

可是又騎出不到一百米,他卻停了下來。

路邊上,有人。

更确切地說,那看上去更像是一團人形的輪廓。在路燈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裏,仿佛還在慢慢地挪動着。

陳忠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放慢了車速仔細打量。他很快發現,那竟是小鎮西頭上吳家大宅裏的老奶奶。

老奶奶與陳忠談不上熟悉,也就是曾經來過幾次陳忠家裏,和他外婆一起打打麻将的關系。但是這幾年吳家出了幺蛾子,外婆不止一次地在背地裏說起了壞話,連帶着與吳家的墳親也慢慢疏遠了。

但是疏遠歸疏遠,見死總不能不救。忍痛将女友和火鍋暫時擺到一旁,陳忠趕緊上前将人扶起來。

老人家好像在雪地裏趴了十分鐘左右,渾身都被凍僵了,只反複念叨着自己被什麽車給撞了,其餘的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

那是2003年,手機還沒那麽普及。陳忠沒有打120而是直接将老人扶上自行車,一路往鎮醫院趕去。

差不多十分鐘之後,他将老人送到了醫院急診處。可萬萬沒料到,麻煩事還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緩過氣兒來,老人家開始央求他幫忙去學校裏接她的小孫子——這是吳生對外公開的身份。想到反正自己的女朋友也還在學校裏,陳忠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離開醫院的時候,距離五點已經過了好一陣子。擔心女友抱怨的陳忠加快了速度,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穿行。

周圍都是昏昏沉沉的一片漆黑,而學校則像是一座茫茫大海上的燈塔,等待着他的抵達。

然而當他真正騎到校門口的時候,卻正好看見校門口停着一輛漆黑的高檔轎車,吳家的那個小孩正在被兩個穿着西裝、身材高大的男人領到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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