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沈星擇的心魔

“這裏我要稍微解釋一下。”

張霞清了清嗓子, 暫時中斷了回憶。

“那天雖然我也在值困難班, 但吳生的班級并不是由我負責的。不過我聽說那幾個男人開着一臺豪車,衣着看起來又很講究。而且他們不僅認得吳生、叫得出他的名字,連他母親的名字也知道得很清楚……其實吳生的班主任老師也聽說過一些傳言,當時就認為這是吳生爸爸派來的人,也沒有多想, 直接就把人給交出去了。”

總而言之, 當陳忠趕到的時候, 汽車正好緩緩開走。在這種情況下, 正常的做法或許應該是先給醫院打個電話,和老人家确認一下情況, 如果有必要再去報警。

然而陳忠的反應卻與衆不同,只因他突然想起了剛才老人家反反複複念叨的一句話——

她說, 自己是被一臺黑色的轎車給刮倒的, 車輛沒有車牌。

眼前的一切和老人家的叨念重合在了一起,陳忠頓時意識到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甚至高度懷疑自己撞見了一起綁架事件。

而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蹬起了自行車,努力地跟上了那輛可疑的黑色轎車。

回憶到這裏,張霞又一次停了下來。

“我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問我家那口子,當時到底是怎麽想的。他說一開始其實什麽也沒想;後來騎着騎着緩過勁兒來,才想到要報警,可又覺得追都追了,半途放棄實在太可惜。于是他就這麽一邊追一邊糾結,很快就到了鎮口。那車出了鎮子就開始加速,沒幾下就把他給甩掉了。”

眼看着車輛絕塵而去,陳忠卻沒有放棄,因為地面上還有新鮮的車轍痕跡。

接連好幾天的寒潮,已經将地面氣溫壓到了零度以下,大雪落在地面上,轉眼就能積上白茫茫的一層。

這種鬼天氣,出入小鎮的車輛本就稀少,新鮮的車轍印痕在路燈下更是十分醒目。然而按照目前的雪情,說不定再過半個小時,車轍很可能就會被積雪覆蓋,變得無跡可尋。

陳忠心想着至少摸清黑車是上了高速還是要往臨鎮去,于是又沿着車轍追了一陣,就這樣一口氣沿着小路騎到了山上。

說也奇怪了,他又重新看見了那輛黑色的轎車,因為它就停靠在半山腰的路邊上。

陳忠是在鎮上土生土長的,因此知道那時候的山上無人居住,一片荒涼。他将自行車藏好,正準備靠近那輛車看看情況,忽然就聽見一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是那兩個高大的黑衣人從樹林裏走回來了!

陳忠趕緊藏到了路邊的灌木叢後面。他看見那兩個男人重新回到車上,發動車輛迅速離去。很快,樹林裏再度恢複了昏暗。

隐約猜測到剛才發生了什麽,陳忠心跳加速。他拔下車鎖上插着的鑰匙串,用上面的微型手電照明,沿着樹林裏的腳印往前走。也不知走出了多少米,總之感覺繞了好幾個彎,最終來到了一塊林間的開闊地帶。

在那片白皚皚的積雪裏,他看見了被丢棄的吳生。

“當時那孩子很可能是在車上被灌了安眠藥,就那麽安安靜靜地躺在雪地裏。要是去得遲了,恐怕就真的沒有命了。”

作為一位母親,張霞也忍不住嘆息:“真是造孽啊。”

陳忠立刻将吳生打橫抱起。七歲的孩子,說小已經不小,又沒有意識,更是死沉死沉的。陳忠原本個子就不高,抱着個小孩還冒着大風雪,簡直舉步維艱。

轉眼已經到了晚上六點三十分左右,風雪呼嘯,仿佛還有加大的趨勢;雪地裏的足跡很快就變得模糊難以辨認。而背上的小孩還是沒有半點反應。陳忠心裏頭焦急,所幸被他七拐八拐地,居然發現了一座花田工人臨時堆放柴禾的小木屋。

他背着吳生躲進去,關上門。木屋裏的柴火不多,只夠他用打火機點燃一小堆篝火。

狹小的屋子裏溫度緩慢升高,他又融了一點雪水喂給吳生。大約等了十來分鐘,男孩終于醒過來了。

“哎,說起來這孩子也真是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說到這裏,張霞暫時停了下來,起身去廚房為自己倒水。

趁着這個時機,其他人立刻齊刷刷地看向沈星擇。

“……我沒事。”

搖了搖頭,沈星擇發覺前額有點涼意,他伸手去摸,掌心又是一片濕透。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腦內突然閃過一片交錯的黑色和白色,間或夾雜着雪片似的斑點。過于強烈的對比刺激讓他捂着腦袋弓起身體。

陸離趕忙上前安撫,正巧張霞端着水杯走了回來,恰恰撞見了這一幕。

“李先生,您沒事吧?”她喊出的當然是沈星擇的化名。

“沒事,只是有點低血糖。”

沈星擇擡頭沖着她微微一笑:“請繼續。”

張霞趕緊取了幾枚巧克力過來。讓沈星擇吃下了,才又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

木屋之外,風雪還在呼嘯。屋子裏的柴禾有限,恐怕也燒不了幾個小時。陳忠知道,必須趕在那之前找到回鎮上的路。

“當時吳生的情況很不好,他雖然醒了,但因為藥效的關系還是迷迷糊糊的。我老公明白自己沒辦法帶着孩子一起走。他必須先跑出去求援。”

“把小孩一個人留在那種地方?”狗蛋忍不住質疑。

張霞愣了愣,露出了有點兒尴尬的笑容。

“不過那時候真的也沒有別的選擇……何況,吳生雖然年紀小但卻非常懂事,答應一定會安靜等到救援到來。”

“……”

并沒有人再提出反對,唯有陸離注意到,沈星擇手裏捏着的糖紙發出了輕微的沙沙聲。

而就連陸離都無法知道的是,在沈星擇腦海裏那片黑與白之間,飛舞的雪花點越來越密集,慢慢地變成了真正的雪。

不止是畫面,還有聲音。

風雪呼嘯聲,幹樹枝燃燒的哔啵作響,以及一個孩子驚恐無措的聲音。

“不……別走!我怕,求你別留下我一個人!”

伴随着這聲呼喊,黑與白的世界一角開始透出明亮的金紅色——那是木屋裏的篝火;又像是某個深夜的車禍現場,紅色警燈、路燈和車燈混合而成的血色。

“不……小離,這不是真的,別走,別留下我一個人……”

來自于過去的兩種聲音混合在了一起。沈星擇打了幾個冷戰,寒意又蜂擁而至。

于是火光熄滅了,雪花再度飛舞起來。他眨了眨眼睛,發現面前木屋裏的篝火已經熄滅,而他推開了通往外界的大門。

屋外依舊是夜晚,可四周圍卻出乎意料地明亮。

夜空正在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血紅色,就像是木屋裏剛才熄滅的那點篝火的餘燼——再往下看,大城市的路燈與霓虹交相輝映,積雪的大街上阒無人聲,只有一座公交車站。

車站裏似乎原本應該坐着什麽人,可現在卻空空蕩蕩。

沈星擇困惑地搖晃了一下腦袋,城市突然又變成了冰天雪地的樹林,到處都是枝條被積雪壓斷的脆響。

唯一不變的,還是那呼嘯的北風、漫天的大雪,不停敲打在他的身上。

無論向前還是向後都只有無邊無際的寒冷和孤獨,但是“前進”似乎更具有自我安慰的意義。于是沈星擇邁開了腳步,向着潛意識裏認定的小鎮方向前進。可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漸行漸遠。

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而言,這個冬夜實在是太過殘酷了。冰雪凍傷了他臉頰和耳朵,凍裂了他的嘴唇。而更可怕的是,寒冷還在從內部離間着他,剝奪了他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

這麽多年以來,唯一與他配合默契、不離不棄的手和腳,如今竟也開始違背他的意願,甚至從他的知覺世界裏消失,無論他再怎麽驚惶、焦慮或者憤怒都無補于事。

模仿大人的模樣,沈星擇嘗試着跺腳、朝掌心哈氣,可是溫暖稍縱即逝。他也嘗試過大聲呼救,但那只會讓更多的熱量更快地流失。

越來越多的寒冷還在侵蝕着他的大腦,讓他的思維成為一條被困在冰海小魚,在漸凍的絕望之中團團轉着圈。

聽起來或許有點可笑,但他的确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裏回憶着陳忠的容貌,祈禱着這張臉能夠從這片雪白又血紅的世界裏突然出現,像天使那樣将他帶出困境。

然而事與願違,直到他将這張臉刻進了自己的潛意識深處,可現實的世界裏依舊只有他一個人,和無邊無際的孤獨。

慢慢失控的身體像一臺逐漸失靈的機器,帶領着他在樹林裏踉踉跄跄地前進了幾百米,直到他腳下的一小塊雪地突然發生了崩塌,連帶着他一起摔進了一個黑洞洞的大坑。

或許是因為積雪,也有可能是凍僵了的緣故,預料之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而更加奇怪的是,當冷到了極致,身體反而迅速地暖和起來。

不僅如此,天上和地上的雪也開始消失了。

林間的枯木發出了新芽,轉眼間變得郁郁蔥蔥;地上鋪滿了柔軟的綠草;甚至還傳出了蟋蟀和金鈴子的鳴叫聲。

一度停滞的時鐘突然跳過了兩個季節。回過神來的沈星擇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剛才跌落的那個土坑之外。

他小心翼翼地朝土坑邊緣走了半步,發現坑底站着一個身着軍訓迷彩服的人。那個年輕英俊的人,有一點像是陳忠,卻又比陳忠奪目耀眼千百倍。他向着沈星擇微笑,然後伸出了求助的雙手——

“嗨,這位同學,兄弟我的腳好像扭了。你能幫個忙,把我撈上去嗎?”

沈星擇伸出了手。他不知道當時的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其實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已經不會再放手了。

“星擇!星擇!”

又有人在耳邊小聲呼喚着他。

沈星擇再一次從恍惚中擡起頭。黑夜變成了白晝,映入眼簾的是雪白色的病房,還有一身紅色連衣裙的母親。

他再眨一眨眼,紅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陸離憂心忡忡的臉龐。

像是為了确認眼前人并非虛幻,沈星擇用纏着繃帶的那只手輕輕碰觸着陸離的面頰。

雖然傷口早已經不再疼痛,但不知為什麽,還是有一種酸脹而又甜美的感覺從指尖一直延伸向心髒。

但那并不是這陣子困擾過他的絞痛,而是另一種無害的、安心的感覺。

“我……回來了。”

沈星擇突然覺得,只有這句話才能夠恰如其分地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雖然有點奇怪,但他相信陸離一定能夠理解。

果不其然,陸離伸手握住了沈星擇的手,并将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歡迎回來。”

他輕聲道,伴随着如沐春風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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