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距離約定會面的九點還有四十分鐘。
右京一遍又一遍打領帶,怎麽系怎麽歪。富酬困極,定了鬧鐘在沙發上躺屍。
“确認一遍。”右京挂着松松垮垮的領帶晃醒富酬,“你負責清水佑,我負責比良坂美惠。”
費力睜開眼,富酬伸手越過右京的肩抓住他後脖領,愈抓愈緊,将其帶離自己上方,并順手扯下領帶。
“系不好就別系。”
很明顯右京就是想擾人清夢。
“我還不知道你的計劃,清水佑到底是誰?”
“清水奈奈子的哥哥。”
“那又是誰?”
“一個死人。”富酬往沙發裏窩成一團,閉着眼睛,“她哥在學校出了事,被校方告了,他父母找上我,求我別讓他們兒子進精神病院。”
“你又站在弱勢群體一方。”右京愈發明白他名聲沒壞得發爛還有一批擁簇者的原因,“肯定有利可圖吧。”
“在你眼裏我的人生只剩錢了是嗎?”
右京一怔,視線轉向他時,他正呆望着天花板,冷笑說。
“沒錯,就是有利可圖。”
圖省事右京預訂了同一間咖啡廳的兩個座位,從外面就能透過玻璃窗看到兩位當事人已到了。
原計劃富酬和右京分頭與兩位當事人在簽訂合同前單獨談,因此男孩父母和兒玉黃濑都沒來,反正一男一女總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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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富酬的角度看的不太清楚,右京對面的姑娘纖瘦高挑,衛衣牛仔裙長發,露出的小半側顏輪廓英氣、妝濃。
而他面前這位,黑短發運動褲,格子襯衫身軀瘦弱,正面卻看不到全臉,厚重劉海遮了大半。
“初次見面,我是富酬,你好。”
“你好。”
聽到聲音,富酬一時也不聊案子。
“在看什麽?”
臨窗位置,這人一直看窗外,目不轉睛。
“看人。”
“我也是人,怎麽不看我。”
他搖頭,并非富酬見慣了的那種諷刺,而是略有些惋惜的道:“你都不把自己當人。”
“……”
沒等他倆尴尬多久,右京也一臉尴尬的過來。
“反了。”
富酬抿了口咖啡:“我知道。”
“我那桌才是清水佑。”右京指着富酬對面依舊看行人的人,“他,不,她應該是比良坂美惠。”
“嗯,我知道。”
“早見。”美惠主動開口,“早見美惠,我改了名字。”
“早見小姐。”右京向她點頭,“不好意思,我才是負責你……”
“我要負責她。”
富酬此話一出,美惠終于開始正視他。
說實話右京沒想到富酬會跟她如此投緣,便沒多嘴,回去繼續負責他座位上的“姑娘”。
“我引起了你的注意?”美惠問。
“可以這麽說。”富酬回,“你有點特別。”
美惠嘴角輕微動了動,撇出一個不屑的弧度。
“說說案子吧,你想達到什麽效果。”
“輸掉吧。”
“原因。”
“贏也好。”
“你沒想法?”
“你有就夠了。”
富酬不再說話了,他不說話,她更不可能說話。
按理委托人不管事又聽話是最理想的,但只有了解一件事才能從中獲利。
“了解一下你的信用狀況。”富酬翻開手邊的筆記本,“經濟收入。”
“打工。”
“全職?”
“無。”
“不是作家?”
“不知道,我自認是。”
“債務。”
“無。”
“針對這點最好不要說謊。”
“我絕不欠人的。”
“家庭狀況。”
“孤兒。”
“實話。”
“我十五歲離家出走東京,孤兒。”
“原因。”
“法官會問?”
“未必。”
“我想知道。”
“我覺得剛才那位男士更适合為我辯護。”
油鹽不進的女人,富酬轉移話題:“你向跡部集團出版社提出訴訟的依據。”
“一時沖動。”
“後悔可以撤訴。”
“我不後悔。”
“官司無論輸贏,你的名聲都不會好。”
“無所謂。”
“自殘或自殺的有歷史醫療記錄嗎?”
她的頭沉重遲緩的扭向富酬:“我沒病。”
富酬和她交談了不到十分鐘,得到關于她的基本情報:思維敏捷,理性包裹着敏感,生存欲物欲極低。
憑兒玉害不了她,也幫不了她。
“這案子操作空間挺大的。”
回去右京說明他那邊的情況。
“她雖然被校長送進精神病院遭受不公,但先前率先動手打了校長這方面不占理。”
之前奈奈子患病到去世期間,她的父母正經受叛逆的兒子心理問題的沖擊和性別錯位帶來的外界影響而焦頭爛額,沒能見到女兒最後一面,可是得知了隐情後,富酬仍不确定能否将他們的行為合理化。不了解就沒有發言權,所以接下了案子。
富酬翻開茶幾上兒玉帶來那本破舊小說,留心聽右京說話:“你說‘她’?”
“清水佑的心理認知就是‘她’。不是女裝癖,是男身女心的跨性別者。”
富酬颔首以示了解,他手底是美惠的小說,如果沒有見到作者本人,他下輩子都不會翻開。
一位知名演員某天突然跳樓,警方判定為自殺,他心理醫師的戀人不接受這個事實,對此展開調查,一系列深藏的謎團和過往的情感糾葛漸漸浮出……
無趣老套的簡介,看幾頁就去工作吧。
一夜過去,面臨開庭的清晨,右京起來做早飯,富酬居然還在沙發上,看起來好像整整一夜沒挪地方。
“你又通宵?”
富酬一副深思神情的揉着太陽穴,右京從他手裏抽出小說,看來這就是讓他通宵的源頭了。
“很好看?”
富酬躬身将臉埋進膝蓋,聲音低靡。
“有利可圖。”
右京弄不懂富酬想什麽,只是感覺他似乎有些難過。
再一擡頭,富酬則如往常一般準備上庭。
庭前五分鐘美惠姍姍來遲。
“有人卧軌,電車急停,抱歉遲了。”
“沒關系。”富酬見她氣喘籲籲,短發跑的淩亂,有些想幫她理順,“早見老師。”
美惠被他一聲老師叫的發懵:“諷刺我?”
“我看過你的書了。”
“怎麽什麽垃圾都看?”
“……”
“富酬律師你也有被嗆住的時候啊。”
語速快而尖刻的男聲,說話不帶停頓,不用看富酬都知道是誰了,擁有聽着就欠揍這種特質的同行只他一人。
古美門研介,圈子裏另一位常勝将軍,作風無恥程度與富酬難分高下。
他身邊跟着個清秀佳人,黛真知子,他個人事務所新招攬的助理律師。
“今天……”
古美門剛開口,富酬徑直越過他。
“法庭之外你我沒有對話的必要。”
一旁的黛還是頭一次見除了古美門律師的前妻,氣場不遜于古美門的人。
“出版社合法經營,不僅沒有侵犯早見女士的著作權,還善心的出版了她既無前景又無商業價值的小說,這樣居然被告上法庭,天理何在。”
許是憋着氣,開庭沒多久古美門就發起了猛攻。
“何況她無價值的小說都是侵犯了他人勞動成果得來的。”
黛推出一塊白板,上方貼滿了美惠的小說與熱門輕小說文章相似的個別字句。
“著作權法第二十六條規定,許可使用合同和轉讓合同中著作權人未明确許可、轉讓的權利,未經著作權人同意,另一方當事人不得行使。”
“我想被告律師可以回去重修法典了。”富酬回敬,“您所說的著作權法第二十二第二項規定,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适當引用他人已發表的作品可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
富酬下場來到白板邊,仔細端看兩邊文章用彩筆标出的雷同之處。
“如果這也算抄襲,”富酬笑道,“法官先生,可能憲'法都抄襲了這些文章。”
古美門和富酬間接打過幾次照面,正面沖突讨不到好。
“當事人,你是否承認抄襲行為?”
“原創構思不得好死,”美惠諷刺的說,“我要是有臉抄襲也不至于混成這樣。”
古美門打斷她:“只要求你回答是與不是。”
“是。”美惠點頭,“我可以具體指出我抄了哪些段落。”
“請說。”
“我抄了伍爾夫的修辭,托馬斯.曼的結構、雨果的批判手法,陀氏的精神內核。”她面對古美門愈發難看的臉色,道,“不是那些糞便一樣的毒物。”
話雖說得偏激,但利于富酬發揮。
出師大捷,結束庭審出來右京早已結束等在外面,那邊形勢似乎也不差。
富酬提議送美惠,她不留餘地的拒絕了。
即将分別,富酬叫住她。
“我能約你嗎?”
“去哪?”
“游樂園。”
“不了。”
“去看人。”
她猶豫良久。
“嗯。”
得到肯定答複,富酬不禁微笑,右京從未見過他這樣笑。
法庭旁聽席剛出來的黃濑将信将疑的在遠去兩人的背影來回巡視。
“他就算男女通吃,也別那麽不挑食吧。”
“富酬應該有謀劃。”
“有謀劃的必要?”黃濑強迫自己盯着那女人毫無吸引力的背影看了半天,“不圖她長相財産,難道圖才華靈魂?”
“富酬做的事通常都令人難以捉摸。”
他計劃了什麽,右京不清楚,不過看得出來無論她的作品還是她的人,他都十分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