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清風和緩,雲層輕盈的鋪滿天空,使得熱烈的光線溫柔了下來,游樂園人潮擁擠,富酬和美惠像兩個秘密接頭的人般各坐在兩個并排長椅相近的一邊。
“他倆傻坐着說啥呢。”
黃濑沒問旁邊寫材料的右京,只自言自語這次跟蹤的效果太差。
右京有些後悔被他說動參與進來:“我半小時後約了當事人,失陪了。”
“什麽樣的當事人?”
“長發,高挑,寬肩。”
黃濑眼神跟着右京右側流動的人群:“是那姑娘嗎?”
右京随他視線望去。
“是,看好我文件。”
一陣風吹過,被委以重任的黃濑眼看文件夾中嘩啦啦響的紙張随右京而去,舞動着飄向遠方。
被風吹來的紙扇了一巴掌,美惠清醒了些,她昨晚沒睡好,今天又起太早。
富酬好歹出門前還梳了幾下頭,她似乎連這點心思都沒花。
“你真的只帶自己就來了。”
美惠從兜裏摸索出近視鏡盒,以表還帶了眼鏡。
“平日沒見你戴,看東西不會不方便嗎?”
“對我來說看得太清是件殘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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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鏡多少度?”
“忘了。”
富酬把自己眼鏡遞過去,美惠試着戴上。
“正好。”
她耳邊遮臉的發被鏡腿卷起,富酬伸出手将其撥到耳後,她明顯瑟縮了一下,擡手似乎想摘又放下了,也許是怕攪亂頭發。
“我喜歡摘下眼鏡的感覺。眼前朦胧起來,人和物的銳利棱角都消失了,細節也被稀釋,世事終于漸漸溫和,變得可以忍受。”
她說着,忽然自覺得意忘形,緊張的看了一眼富酬。
“我有同感。”
她透過鏡片清晰的看到富酬輪廓分明的眉眼,眼神專注。
“不過是以前。後來我發現那是逃避和自欺欺人,好像多了一層柔光就多了一層防禦,但所有東西都不變,錯估只會受傷流血。”
美惠沉默片刻,望着前方點了點頭:“就像這個游樂園,人人都想來找樂子,可是想開心得有通行的權力,有玩項目的錢,有相伴相合的人,還要耐心排隊等,很多人達不到這些要求。像斤斤計較、跌了一跤就爬不起來的人會敗興而歸。”她頓了一下,“敏感膽怯的人,只會原地打轉,看着別人的嗔癡喜怒暗自神傷。”
“還有一種人,”富酬笑望着她,“打從開始就不想進這個大游樂場,被一步步推着越走越遠,卻只管回頭看來時的出口。”
“被過去困住的人。”
“剛才關于摘下眼鏡那段話,有點像《女生徒》。”
“相比太宰的暢銷書我更喜歡這本,細膩的女性視角。”
剛說到,他們眼前就走過一個拎着《人間失格》的女孩。
富酬注意到美惠細微的悵然神情:“如果作者從沒自殺過還會如此暢銷嗎?”
“有價值的東西怎樣脫胎都是有價值的,時間洗煉一切。”美惠平靜的說,“可惜我傾注了太多心力,等了太久,心理失衡,早已沒法鑒別我寫的東西到底是石是金,也沒人能告訴我……”
“是金子。我過手了不少金子,不會錯看。”
美惠眨眨眼,摘眼鏡低下頭用眼鏡布一個勁兒的擦,小聲嘟囔道:“謝謝……我不信的。”
富酬壓低身子去尋她的臉,見她難得害羞:“為什麽不信?”
“我說我寫的東西是垃圾,裝作不需要,好像在別人否定之前搶先否定就能挽回一點尊嚴一樣。長此以往,有人極力誇獎我寫的東西,像兒玉,我覺得她說謊。”
“測試一下吧。”
“嗯?”
之前美惠的強硬和油鹽不進都是強撐的防禦機制,現在她逐漸放松了面頰,有了些生動的表情。
“作家的敏感度、想象力和洞察力是傑作的關鍵因素,測試就知道到底如何了。”
美惠茫然:“怎麽測試?”
富酬起身在她身側半蹲,一手繞過她背後,兩手從後面擡起她的下颌,讓她直視人群,無視她細小的掙紮和燒紅的耳垂。
“還記得我用什麽理由把你騙來的嗎?”
富酬指向一對正在吵架的男女,因為距離遙遠,只能看到他們神态激動,揚手頓足,嘴巴一張一合。
“你覺得他們在說什麽?”
這個小考驗吸引了美惠,連富酬的手放在她的肩上也沒注意。
到處追着文件紙跑的黃濑看到這一幕眉頭幾乎打成了個中國結。
這小子在他面前不解風情,撩起妹來跟母豬戴胸罩似的,一套又一套。
他正兀自氣憤,一時沒看路撞上了什麽人。
“對不起。”
黃濑要把人從灌木叢中扶起來,那人竟不幹,一個勁兒往草裏鑽,他這才注意這人之前就在草裏貓着,看的也是富酬他們的方向。
細打量黃濑發現這人看着眼熟,黑發黑眼挺帥氣,好像在各大片場經常看到這人,是個跑龍套的。
“我見過你,你叫什麽名?”
作為古美門律師禦用忍者,僞裝身份刺探情報,夢想做演員出圈的加賀豈會透露真名,一個箭步飛竄出去,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擺脫黃濑,奔至目标另一側,悄悄找了個草叢貓起來。
被一個狂奔過去的人擾亂了思緒,美惠提議:“你先做個示範。”
富酬看到女子手上有個正在融化的冰淇淋,沖一臉不耐煩的男子吼叫。
“她質問,為什麽在我的冰淇淋裏下毒?”
美惠忍不住笑開:“他會說,誰讓你不告訴我你兩年前是男的!”
富酬順着說下去:“孩子三個月你現在介意了?這冰淇淋你吃!”
那小腹微凸的女子果真把冰淇淋一把扣到男子臉上,拿了男子兜裏什麽東西轉身就走。
“親愛的快把解藥給我!”美惠說話時男子正慌慌張張的拉住女子,厭倦又急切的乞求,“我還不想死!”
“晚了,我要回我的星球了,我的母星充滿歡樂,沒有歧視,沒有痛苦。”
她又說,一輛游'行小火車駛過,良久現出男子身形,女子不見了。
男子過會兒也走了,她眼睛還一眨不眨的看着那裏,富酬扶着她的肩,安靜的陪着她。
“有人叫你。”美惠轉頭,沒想到距離這麽近,險些凝固,“你快去吧。”
像收起尖刺被訓化的薔薇,富酬不緊不慢的看了眼她說的人。
跡部景吾,這人出現在這實屬難得,有必要見。
美惠在椅子上回顧自己剛才一點都不大方的丢人表現和胡言亂語,把自己縮成一團,只希望也回母星去。
忽然什麽涼的碰了她的面頰,她擡頭,發現是富酬被冰淇淋冰涼的手。
他往她面前送了送:“原味。”
美惠第一反應是掏錢,富酬直接塞進她握着零錢的手裏,走開了。
她不安的捏着冰淇淋,百無聊賴的看着行人,在心裏繼續那個小測驗的游戲,冰淇淋還沒化,她就見富酬又把熟人撂那自己過來了,拿着兩個可愛的動物氣球,一只兔子,一只狐貍,徑直來把綁氣球的彩帶系在她手腕上。
美惠欲言又止。
等第三次富酬領了唐老鴨過來,美惠不得不開口:“你……”
富酬拉起她,把她放到唐老鴨的懷裏:“請讓我看你享受游樂園好嗎?”
富酬給她拍了和唐老鴨的合照。
美惠眼眶通紅,愁雲不散,一心盤算怎麽他的回報善意。
第四次富酬結束了和熟人的談話,帶着已顯出影的合照過來,遠遠看見一個男人在和美惠說話。
“……祝你寫作事業順利哈哈,有緣再見了。”
富酬走近聽到一句,他與男人擦肩而過,美惠則從始至終低着頭。
“他是?”
“認識的人。”
看出她不想多提,富酬不再追問,把照片遞給她。
“雖然沒本人好看。”
不知為何她心情驟然跌至谷底,沉默不語。
“不想要的話我可以留着嗎?”
她緩緩開口:“我一大早起床,化了妝,又卸掉,梳了頭發,又弄亂,我立場不堅定,軟弱無能。”
她擡頭直視富酬,恢複了初見時的刀槍不入。
“別對我好,我不配。”
幾日後的庭審,證人席出現了一位身形瘦削修長,頗有幾分帥氣的中年男編輯,是游樂園和美惠說話的人。
古美門不知通過什麽手段找到了突破口,主張美惠欺騙西本的感情,并以性誣告威脅換取小說出版的機會,攻勢猛烈。
“原告,你是否承認這本書是你當時的責編西本先生推動出版印刷的?”
“是。”
“你是否與西本先生在書籍敲定出版前發生過關系?”
美惠硬挺挺的站在那,靜了兩秒。
“是。”
右京看向富酬,富酬望着美惠。
古美門不無得意:“原告,你還有什麽說的?”
美惠脖頸僵直,似乎感受到富酬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而有意不去看他。
反正肯定,他會以為她是個虛榮功利的婊'子吧。
最後她只一言不發舉起左手,面無表情的向西本和古美門方向做出國際通用手勢,一根中指。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最喜歡摘掉眼鏡眺望遠處,整個世界變得朦胧,恍如夢境,像萬花筒般,感覺很棒。什麽髒污都看不到,只有龐大的物體,鮮明、強烈的光線引入眼簾。我也喜歡摘掉眼鏡看人。人的臉龐,都變得柔和、美麗、笑容可掬。摘下眼鏡時,我絕對不會想要和其他人發生争執,也不會口出惡言,只會默默地、茫然地發着呆。那個時候的我總覺得每個人都看起來很善良,會安于發呆,想要撒嬌,心情也變得溫和許多。
好想美麗地活着。
——太宰治《女生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