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你還好吧。”

兒玉估摸着美惠下庭到家時間來看望美惠。

“我擔心你看到網上針對你的言論想不開。”

“我手機連不上網,最近除了去法院也不出門。”

美惠和她隔着防盜鏈寬的門縫,沒有請她進來坐的意思,兒玉也習慣了。

“那,那些曾經在你家門上用噴漆寫髒話的人不再出現了嗎?”

“不知道為什麽,沒再出現。”

餘光掃到一團金黃色,美惠皺眉,兒玉見狀解釋道:“他送我來的,他還跟富酬認識。”

美惠垂下眼想了下,關門解開防盜鏈,挨着門側身:“如不嫌棄。”

兒玉起先還警惕她看上了黃濑,後來發現,她好像只對富酬感興趣,樂得說起富酬的種種壯舉。

說完,兒玉問若有所思的美惠:“讓你用一個詞形容他,你會用什麽?”

“性感。”

腦海裏只有富酬冷臉的黃濑先是一笑,想了想又覺确有幾分貼切:“為什麽呢?”

“正因他的舉手投足也沒有衆人對性感所以為的那種風情,性感這個詞只要用在他身上,就不是那麽膚淺的含義。”美惠不過說個人觀點,“并且戲劇和悲劇也能造就性感。”

“戲劇還稍微說的通,悲劇又怎麽說?”

“歌德說,凡是讓人幸福的東西,往往又會成為他不幸的源泉。他有種魔鬼般的才能。操控秘密,斡旋于多個勢力的夾縫,游刃有餘而從中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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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嘛,哪裏悲劇了。”

“這正是他局限所在。他在合适的時機出現在合适的位置,卻無法自己制造那個時機,創建一個版圖。”

漫不經心的黃濑開始專心聽她說。兒玉則沉默了,這正是她羨慕美惠的地方。

“毋庸置疑,他是個極盡狡猾的天生的投機者,卻不是個開拓者和經營者。不然他也不必在法律夾縫游走虎口奪食,深受才能不足所困。”可能她擅自以為她和富酬有相同的苦惱,才那麽輕易向他敞開心扉,“我覺得他自己也察覺到了,并為此深受折磨,簡直就像我小說的主人公一樣。”

不太懂,但是感覺她分析的好厲害,黃濑饒有興趣的問:“我新本子演一個悲劇結局的律師,你看我呢?”

“你不适合悲劇。”

“我可以演啊。”

“你不适合演戲。”

“……”

庭審前一天黃濑又跑到富酬家裏。

“那個早見美惠,我接觸了她一下,覺得她還蠻有意思。”

富酬正查找案例,随口敷衍:“你新戲出品方誰。”

“你還管這個?背臺詞分析臺詞弄得昏天黑地,沒太注意,忘了。”黃濑堅持自己的話題,“她給人感覺哀莫大于心死,沒有什麽再能打擊到她了。”

“未必。”

“你知道什麽?”黃濑看到他查的案例都有關著作權,不甚在意,“名譽會是她軟肋吧。”

富酬撂下卷宗,找出包煙。

“瘾這麽大。”

黃濑說完,給他點火時發現他家沒有煙灰缸,他私底下并不怎麽抽。

“她脆弱得好像沒有皮膚。”富酬說,“一句話就能讓她放棄上訴。”

這次庭審結果應該能出了。

美惠準時到法院,正門全是記者,在僻靜的側門富酬見到她,她整理了頭發,穿了長裙,雖然長裙裏套了褲子,還化了淡妝,一來就不自在的沖他笑了笑。

富酬笑着稱贊:“今天真漂亮。”

美惠抿嘴低頭。

“笑不要低頭,笑得多可愛。”

右京咳了聲,轉開身看四下風景。他看到提供妝容技術支持的兒玉在不遠處角落裏,黃濑也在,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

開庭時間快到了,來了個探頭探腦的少年,抱着本輕小說,激動的跑向美惠,兒玉出于警惕走近了些。

“真人比報紙上的好看,我是你粉絲!”

少年遞來筆,翻開花花綠綠的輕小說封面要簽名,美惠手足無措:“你是怎麽找到這的?”

“我爸就是法官。”

“哦……”

“你的書很有意思!尤其結尾部分,開頭跳樓男人自殺的原因居然那麽荒謬可笑,主角太虛僞了。”

“……”她完全沉默下來。

“你不該感謝我嗎?”

她愣了:“什麽?”

“祝福和謝謝寫在簽名下面就好。”

她推開書和筆:“滾。”

“你怎麽這個态度!”少年紅了臉。

“請滾,謝謝你,再見。”

少年走了,她怔怔的緩過神來,哭笑不得的雙手手掌捂住額頭。

“我在幹什麽,”她深深低下頭去,“我先回去了。”

“官司怎麽辦?”

她沒停步的朝地鐵站走,沒說話,怕洩露什麽秘密似的,頭也不回的向後擺手算做告別。

走到這步有多不容易,富酬竟什麽都不說。

“臨門一腳就這麽放棄了?”兒玉表現得比當事人都生氣,“你不是從不輸官司嗎?”

“所以?”

“你愛上她了,開什麽玩笑!”兒玉不是不擔心美惠,只是被不解和莫名的嫉妒壓過了,“即便她不是絕色也得跟你有幾年羁絆吧,你才跟她認識多久?”

富酬冷冷瞥她一眼:“你說她不配,你以為我又是什麽東西。”

“……”

手機震動。

美惠發來道歉短信:“對不起拖您後腿,來日我定不會毀約。”

看過小說的右京驚覺:“湯弘自殺前給主角留的這麽條消息。”

富酬嗯了聲,删掉短信關了手機。

此時他的側顏讓右京閃過一個念頭,他回來了。

富酬走進法院,穿過其他庭審現場散場的人群,走入法庭,右京沉默的緊跟着他,兒玉氣走了,黃濑遠遠墜在他們身後。

他在衆目睽睽下坐進原告席,叼起一根煙湊近火機的火焰。

“法庭禁煙。”右京勸告。

富酬揚起他那笑意不達眼底的微笑,慵懶又市儈。

“你告我啊,我們換個法官另開一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煙,煙霧徐徐吐在右京臉上。

黃濑擰眉望着,一個兩個都瘋了,莫名其妙。

次日清晨頭版頭條,早見美惠卧軌身亡。

後續調查發現其自殺前夜留下一封遺書,一共三頁,被燒得只剩第一頁的遺書二字和一句話。

“将我所寫盡數送予富酬。”

原告當事人已故,案件就此不了了之,沒人輸,也沒人贏。

接着美惠的書火了。

媒體報道了她的死訊和悲慘的一生經歷,以及她生命盡頭卷入官司的遺作,也是唯一作品,幾夜間這本書銷售萬冊,各書廠一再加版,上架便售罄,文學評論界從虛空中湧現出一大堆擁簇者贊頌這部作品,早見美惠幾乎一夜之間成了可能即将問鼎世界文壇的女作家,來日不可限量,必能榮獲國際大文學獎——如果不是死了。

文學界和國民陷入另一場狂歡,相關出版商賺的盆滿缽滿,然而畢竟當年簽出版合同時沒人想從這個毫無價值的人和這本毫無前途的書上争什麽分成或利益,因此時至今日,當之無愧的最大受益人其實是著作權受讓人,現版權所有者,富酬。

會議室裏,富酬桌前放着一個近滿煙灰缸和一沓剛簽完的合同文件,聽乙方的出版商和要改編權的制作人在那套近乎扯閑話。

“我覺得她是個聰明人,死的時機正好。”

“不過西本可慘了,我們偉大女作家的死都成了他的錯,不過怎麽沒他消息了?”

“消失避避風頭呗,再說這事根本不怪他,搞文學的女人不都那樣嘛!普遍壽命不長,有個投海的西班牙女詩人阿爾馮西娜不說過,說過……”制作人冥思苦想記起來了,“當你們日後想起我,你們中的一些也會這樣選擇,在未來的某個時刻。”

“什麽啊,那是另一個投海死的,古希臘最早女詩人薩福死前留的詩。”

制作人為了扳回一成:“‘寫作無疑是各種死法裏最痛苦的一種’奧地利女詩人英格伯格。”

“美國二十世紀女詩人西爾維亞.普拉斯和安妮.塞克斯頓都是自殺。”出版商不甘示弱,“埃爾澤,瑪莎,烏妮卡,安妮瑪麗……”

聽着兩個男人用女性寫作者的死攀比學識,富酬把煙摁進煙灰缸。

“滾出去。”

他們齊齊賠笑着問。

“突然怎麽了?”

富酬撿起煙灰缸照他們擲過去。

煙頭散落一地,煙灰鋪滿桌面。

會議室空了,他視線落在合同裏那個死人的名字上,好像煙不要錢似的,一根接一根,煙屁股擰在合同上。

不久來了人。

“那部戲出品方和資方都是跡部氏,但我只順便做個間諜,從沒想過你能輸。”

黃濑聽聞死訊什麽都明白了。

“诶,借刀殺人好玩嗎?你還是人嗎?”

聞言富酬挑了挑眉,含着半截煙,手裏把玩着簽完合同的筆,悠閑得令人憤恨。

“我說你對她那麽好,合着是臨終關懷?情聖裝那麽像,結果是要借我的手逼她去死!”

他也說不清自己這通指責出于什麽緣由,為何為一個無甚幹系的女人這麽憤怒,也許因為幾天前這個活生生的人還在他面前說話,今天就被一輛電車碾爛了。

“把一個榨不出油水的無辜者粉身碎骨的碾壓出利益,你怎麽幹的出來?說你喪盡天良衣冠禽獸都他媽是誇你!”

或許就是虛僞的外向轉移愧疚,畢竟她的死他也功不可沒。

“至少我從頭裝到了尾。”

富酬開口,真誠可親。

“她到死都以為世上還有人真心對她,死也瞑目了。”

“……你真惡心。”

這句話是下意識的,黃濑說時甚至沒有惡意。

他以前覺得富酬說不出的有趣,是在沒觸及道德底線以前,一個大可活下去的生命變成爛肉以前。

“她說的對,我不适合演戲,也不适合悲劇。”

殘酷的一面一直存在于富酬身上,他不是開玩笑,不是傲嬌,他是惡人,窮兇極惡。

“這場戲我退出。”

他怎麽會一廂情願的專注他的有趣,而忽略這麽可怕的東西。

富酬突然問:“你的角色,戲裏的律師得到救贖了麽。”

“得到了。”

“結局如何?”

“沉屍江底。”他受夠了,“你也不會有好下場。”

黃濑重重甩上門。

毫無生命氣息的寂靜持續了一陣,門又開了,右京走進來。

“你又要開始了。”富酬不耐煩,“來吧,罵吧。”

但右京出人意料的平靜:“你對這本書真實的評價到底是什麽?”

“她不配。”

“怎麽?”

“行文一半蒼白一半自我感動,情節設置漏洞百出,在嚴肅文學和通俗文學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風格也不倫不類。懷才不遇,她不配。”

人已經死了,他說的如此難聽,殘忍到這種地步。

這個女人讓右京明白一件事,合群和不合群一樣悲哀,他想他知道怎麽回複游樂場那天見到的人了。

“夠了。”

煙味大的嗆人,右京無意久留。

“這樣的玩意兒火起來了,暢銷了,如潮好評,過度解讀。”富酬聽若未聞,“被捧到這個位置,她不配。”

作者有話要說:

著作權轉讓是指著作權人将著作權中的全部或部分財産權有償或無償地移交給他人所有的法律行為。這種轉讓通常可以通過買賣、互易、贈與或遺贈等方式完成。移交著作權的著作權人稱為轉讓人,接受著作權的他人稱為受讓人。

文中提及女詩人及其名言、詩作、經歷确有其事。

燒掉的信:

富酬,遇見你後,我一度以為一切都在變好,我錯了,早三年遇見你,我會不顧一切的愛你,現在的我對你只有陰暗的揣測,你最後也确實比所有人傷我都深,你的殘酷在于讓我徹底看清了現實。

但無所謂了,我給你我的作品就是我的全部,如果你想從我這裏獲得什麽,也只有它了。

我沒有足夠的才能,沒有強大的孤獨前行一生的心理素質,為一部作品,一部殘次品,耗盡心血,榨幹靈魂,最終無人問津。自那以後,我就徹底沒勁兒了,靈魂和熱血盡數幹枯,再寫不出一個字。

我以前最看不起炒作的人,現在我所做的一切,盡管初衷是源于絕望的想受到關注和一點虛榮,但我仍變得和四肢健全身強力壯沿街乞讨一樣令人看不起,且丢盡臉面和尊嚴卻并無絲毫價值,我甚至不如我淫'亂變态的哥哥……懷才不遇,我沒有,法院前那位讀者讓我明白了這一點,而我憑着一股子卑劣的自欺欺人罵走了他。

我沒法活下去了,我想,但沒法。

我曾在深夜哭到窒息,卻沒能立時在一條繩子上了此殘生,只為一絲對完成作品的留戀和執念,作品被人理解,就像自己被理解了。我是如此愛寫作,将全部壓抑和熱愛寄托在筆鋒之中,但我忘了,我字寫的不好,根本沒筆鋒,也不可能被理解。

作者和讀者的關系很奇妙,于我,我把讀者們看作一個生命體,把這個生命體看作我的戀人,而我在這段戀情中不斷被無視,被辜負,被控制,被唾棄,被折磨,只感到痛苦。

如今,我看着最後一線朝陽,下定決心離開,斷絕所有痛苦。

而痛苦的真切源頭已不是以前那種怪世人無一識貨的憤慨了,而是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後,無法接受事實的逃避。

我無法接受我的平庸,我不被人愛。

我忍饑挨餓,讀遍名著,磨練心性,改稿百遍,心中十年如一日的要自己堅持,現在才知道,我竟逃不開平庸,庸人自擾。

這對我真的很殘酷,我接受不了,我忍受不下去了。

但願沒有來世,由于倔強我甚至不能發瘋,清醒的被自己的不滿足淩遲。

結束吧,結束了。

将走之際,我想這世上我對不起誰呢?我愛着誰呢?誰愛着我呢?可惜無論哪個選項,生拉硬湊,都沒有具體的人或物。

毫無留戀,甚至迫切的,我發現我甘心向平庸低了頭,我必須阻止這種勢頭。

生命于我,就像我書寫這封信,注定被燒毀。

再也不見,我所深愛的一切。

………

如果我死後我的作品暢銷了,那麽容我為我深愛的文學奉上一根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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