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是早見美惠唯一的朋友。”
兒玉站在證人席上。
“盡管她是自殺,我也覺得這種被迫自殺等同謀殺,富酬該為她的死負責。”
她接着回答法官。
“沒錯,是我在她決定打官司後首先去找了富酬,因為我只認識這一名律師,他也夠專業。我沒想到富酬會從她和她的小說裏看出商業價值,開始向美惠獻殷勤,就連我都沒注意他體貼的表象下暗藏禍心,最後利用她的弱點,打破她活下去的信念。她自殺前天,讓她情緒反常的法庭前那個聲稱是粉絲的少年我懷疑是富酬安排的,為的就是用她的死炒作她的小說,利用她的信任騙取版權。”
右京和富酬各自都是各自的辯護人,富酬舉手,請求向證人發問。
“請問你們怎麽成為的朋友?”
“我,我們是在她打工的地方遇見的。”
“早見美惠原名比良坂美惠,是比良坂龍二的妹妹,請問你是否以此為前提結識她?”
“是,但是……”
“你是比良坂一案的受害者,曾公然放話絕不原諒,也曾私下向我承認,你結交她是出于報複的渴望。”
“沒錯,可……”
“我的提問結束。”
兒玉的證詞信用崩潰。
“我喜歡她的作品,去找她也是出于熱心。”聲稱粉絲的少年是下一位證人,“我的确說過讓她謝謝我之類的話,學校一個清潔工哥哥跟我提議的,我沒想過她居然會那麽激動,都是我的錯,我聽到消息做了好多天噩夢……”
“打擾一下,”富酬說,“你還睡得着?另外你的睡眠跟這有關系?你睡得好她能複活?你的悲傷、虛僞和獨特的自私對整個世界的生命都有決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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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哇……”
證人二號心理防線崩潰。
富酬被法官警告了一次。
順帶一提,法官和少年父親熟識。
三號證人加賀蘭丸作為知情路人說:“我在游樂園在富酬和早見美惠旁邊的長椅休息,聽到他們提到死亡成就作家的話題,大概說,苦難故事和遺作就是最完美的炒作。”
“我确定你在灌木叢裏,而非長椅上的路人。”
“那是你看錯了。”
“有照片為證。”
“……”
“現在補充遺漏還來得及。”
“我私下,也為古美門律師提供一點情報幫助。”
“我這有調查表明你在案發前一天你身着清潔工衣物與二號證人有過交集。”
“好吧,我扮作清潔工誘導那孩子那時候去找美惠還有那些話……”
三號證人信用破産。
富酬目前為止做的全部反擊,僅僅出于對他們隐瞞事實的不忿,和沒說到正點的不耐。
“那話是我告訴古美門的,我因個人原因想讓美惠敗訴,現在我來做證,希望能減輕罪孽。”
四號證人黃濑率先坦白污點。
“但我的初衷只是想她撤訴,沒想到她會自殺,而且這句足以逼死她的話是富酬告訴我的。”
富酬不反駁,他在證人證詞階段結束後的陳詞時提出。
“整堂庭審的争議在于早見美惠的死是否由我造成。而死者死因的矛頭指向我的原因居然是一句話,為什麽把案件重點放在這句話上?我這話造成了一名早有自殺先例的作家死亡,這合乎情理嗎?我說句話,人就躺到了電車下面,死前沒把珍愛的作品留給所謂唯一的朋友,留給了我,我是神嗎?”
旁聽席一陣哄笑。
“聽起來我像在推卸責任,那我先承認我是直接正犯。”
這些話不是他提前準備博人同情的辯詞,卻已經在他心中思索許久。
“以此為前提,我要說,關鍵不在那句話。一句話不可能讓這個經歷過流浪、貧窮、暴力、不得志以及精神痛苦的女人屈服。”
他口吻篤定,神情卻愈發迷惘。
“聽到消息時我一直在想,為什麽她要打亂我的計劃,我本來都僞造好了遺書準備動手。”
石破天驚,庭內一片嗡然之聲。
“早先我發現她的書晦澀和通俗的部分平衡的不錯,有能深挖的情節和人物,她本人也夠有故事,何況出版市場只要有噱頭炒作營銷,什麽垃圾都會被捧上天,我做好了對一個沒有罪孽的人下手的全部準備,卻沒能決心執行,盡管我急于求成……其中緣由你們永遠不會清楚也無法理解。”
不知為何,富酬覺得自己的敘述似乎是對陀氏筆下罪犯自白的拙劣模仿。
“但她輕易破壞了我所有的計劃,跳電車,選的死法和她庭審遲到那次相同,戲劇性的首尾呼應,我想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愛自己的苦難,把人生一切幸與不幸看作文學的一部分。并且她羞于啓齒的是,她需要的只是一個真正理解她的人,真正懂她的文字,讀出她每一筆對人和社會的諷刺和隐喻……假如我錯了,不止是膚淺的潛力,她還有着流傳下去的精神力量和深層次價值,我便不配成為她的死因,那殺死她的會是什麽?”
他懷着極深的厭倦和無由來的惡意,話出口為了刺傷自己也刺傷所有人。
“你們中有侮辱、冷待過她的人,她生前不願在她作品上多停留一眼的人,她死後虛榮跟風去讀她揣測她的人,瘋狂消費她的死和她的遺作卻推卸責任的人。她什麽都明白,所以她的死是成全我,也是成全自己,她對死後的一切懷有期待和蔑視。”
席間死寂,看客們面沉如水。
富酬眼光痛恨的掠過所有人。
“你們能去思考和理解一個人嗎?一個存在于現實和身邊的人。不,你們冷漠到只願意愛泡沫,敏感也僅限于受到冒犯,你們的世界狹隘得只有自己。做着殘忍的事卻沒有殘忍的精神。”
富酬生怕他們沒受冒犯,以為“你們”中沒有自己,還補充說明。
“雖然我洞悉法律的所有漏洞,我也不知道怎麽公平公正的判定一個人到底有沒有罪,我不是神,你們才是神。你們的每一次選擇都是一次投票,福柯說語言即權力,這個信息化時代你們目光停留的秒數都有決定性。正義缺席、科學受辱和文學沒落……世界變糟不需要惡人做惡事,只需要好人的漠視。而好人和惡人有一個比例,百分之五的惡人和百分之五的好人,九成是你們,不惡不善,自诩正确,依據片面之詞自染善惡色彩,既做馬前卒又做馬後炮,你們的原罪甚至不是蠢,而是蠢而不自知!”
富酬險些因蔑視法庭被判拘留。
午休幾個鐘頭。
右京收拾材料文件,拿上便當,随議論紛紛的人群出法庭,前往富酬的休息室。
“還擔心你睡過頭。”右京邊說邊展開便當,“請認真點,別再說那種自爆的話。”
富酬依舊是那副臭德行:“我不自爆你有勝算嗎?”
“這樁案子的性質頂多間接正犯,還幫你炒了熱度,書再次脫銷。”右京說,“你不該謝我嗎?”
“這句話我将親手埋進你墓裏。”
“你繼續這樣下去,我送走你還差不多。”
“我準備下架那本書。”
忍足是庭審觀衆一員,見右京還給富酬帶午飯,有點不明狀況了。
“原告先生,”忍足在右京出休息室後和他打招呼,“你和被告關系不賴嘛。”
“他不介意,我又有什麽好回避的。”面對這位監督人,右京禮貌的笑,笑容愈發接近自信和虛僞,“何況我們都是笑着能捅對方一刀的人。”
“富酬在庭上的風格一向那麽別具一格?”忍足還得聽下午的庭審。
“不。”右京搖頭。
那種單方面的宣洩是進一步折磨自己。
“不過我想他這麽做,多少能不那麽難過。”
人也能通過折磨自己以獲得快慰。
下午開庭,右京從另一角度展開,請了投行從業者作證,展開了大段關于股權代持、關聯交易和資金操作之類的議題。
“在獲得早見美惠著作權後,富酬暗中從各個個人歐洲賬戶轉移資産,盡數變現,大量囤積黃金,雖然具體金額總數不明,初步估計其積蓄的財富遠超其職業稅後應得薪金。”
法官小錘敲得像木魚喚富酬回神。
“個人財富與其合法收入極不平衡,我方申請對富酬進行財産公正,厘清非法收入來源。”
富酬提供相關文件,書記官和會計當庭計算清點,涉案金額初步估計近百噸黃金。
黃金是跨越時空的貨幣,日本黃金儲備尚且不足八百噸。
庭審上所有人目光死死凝注在富酬身上。
富酬以為自己上午說了那番話話以後以為不會有人更恨他,下午就有了那麽多。
結束庭審,右京在散場的旁聽人群中看到了七濑。
七濑這段時間能喘口氣了,本想找富酬道謝,她抱着孩子,遇見了前同事兒玉。
“最近還過得去嗎?”
七濑瘦了些,笑容卻精神飽滿。
“日子怎麽都能過下去的,實在難過的時候只要這樣抱着她就感覺一切都能忍受,雖然我最大的負擔就是這孩子,有負擔才有幸福嘛。”
右京找到富酬,富酬頭頂禁煙标識,正把煙頭往幹淨的臺階上撚。
“股權穿透有阻礙,尚未厘清實際控制人是你,”右京說,“沒有确鑿證據,證監會一時無法介入,但你要小心暗箭難防。”
“知道了。”
黑市今天下午新增了富酬的人頭懸賞,可能忍足反映的情況讓跡部耐心耗盡,想要速戰速決永除後患。
“明天不上庭別再弄餅幹和藥片吃。”右京叮囑,“衣服……”
富酬無奈擺手:“我待不了幾天了,能将就過去。”
“陽臺的盆栽不用澆水,你走後我會把它們接回我家。”
“情侶分居嗎?”富酬吐槽。
“看到冰箱上的貼士了吧,餓了就照我寫的把冰箱裏留的飯熱一熱。”
富酬捧着臉道:“我不是在意口腹之欲的人。”
“你明天想吃什麽?”
“和果子。”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一本如此淺薄的書來說,不雅就是死亡。
——《紅與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