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個好心的強盜不就想看這個嗎?

滅絕之族的遺孤被不幸吞噬自我了斷的戲劇場景。

但說到底,他的所作所為只是讓富酬認清現實,就像富酬讓美惠認清現實,這世上能有多少人是能徹底認清現實而不死的?

富酬不在乎讓他看個開心,至少讓這徒勞的人生有點價值,只是他為何又出手幹預?

他手腕被庫洛洛抓着,動彈不得。

“對不起。”庫洛洛說,“這不是我本意。”

“如果可以,”富酬擡起頭,雙眼直視庫洛洛。“總有一天,毒殺,槍殺,絞死,溺斃,腰斬,斬首,淩遲,我會一一施加在你和你認識的所有人身上。”

庫洛洛松了手。

這是一處臨海的懸崖,富酬面對着庫洛洛後退,踩到了懸崖邊緣,波濤咆哮着拍擊他腳下的絕壁。

庫洛洛忽然意識到,富酬讓自己以為他也和酷拉皮卡一樣,陷入絕望便走向另一個絕望的極端,沒有特別之處,不值得感興趣,借此擺脫桎梏。

即便到了這種時候,富酬也本能的知道對方想要什麽。

“只知道別人想要什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你現在又為什麽選擇死亡?”

富酬不言,向後倒去,伴着呼嘯而過的風聲,墜入翻滾的浪潮中。

沒有走馬燈,只有無限廣袤的黑暗和寂靜,他不是第一次溺水,那時他用能力活了下來,這次不會了。

他原以為會沉入海底,鼻腔還殘留了海水的鹹味,卻在淡水裏睜開眼,看到橫跨江河的神戶大橋,空氣中有魔力波動,不是普通世界,他大概恰巧落入了融合世界間不穩定的裂縫裏,到了另一個世界。

富酬十分不耐煩,憑着一股連自己都嫌惡的執坳,從淺水的鵝卵石站起來,又向江中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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趟着洶湧的江水,水流已漫過胸口,呼吸愈發困難,在湍流中浮沉,他沒有恐懼,這不是他最接近死亡的時刻,卻是他悲哀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刻,曾經接近和比死亡更甚的經歷消磨了他的想象力,思考業已停擺,美惠躺在鐵軌上時想着什麽?

不知為何,江水起了大範圍的波動,耳邊出現了人聲。

接着有人扯起了富酬,将他帶到了岸堤上,遠處行人并未對他投予過多目光。

“先生,你安全了。”手持雙槍的俊俏男子有禮的對他說,“請盡快離開。”

富酬大概明白了狀況,這條江出了魔物,他被這名沒有人類氣息的除魔人順便救了。

他某一瞬間覺得自己簡直是戲劇的主角,只不過他的是出爛戲,編這部分劇情的不是個鳏夫就是個婊'子。

無所謂方向和景色,富酬逆着逐漸彙聚過來的人群走,什麽都想也什麽都不想,心不在焉,本能的邁動雙腿,遠離他們,遠離自己。

人一遇不順,什麽禍事都會來摻一腳,他已連續多天四處奔走,加之情緒沖擊,腦內緊繃的那根弦斷了,一直提着的那口氣松了。

失去意識那刻,他希望永遠不再睜開這雙早該被剜去的眼睛。

……

“什麽病?”

再睜開眼時,他出現在一間歐洲風格的床上,一門之隔傳來一個人的問詢。

“神經官能症。”另一個人回道,“醫生說是一類廣泛的神經功能失調的病症,由心理壓力和思慮過度或工作生活環境導致一系列心理障礙。另外常年負荷身體和飲食不規律對病人各器官和視神經有不小損傷。”

“總之聽起來,人是廢了?”

“身體差不多是這樣。”那人小心的問,“這位也是您的仆人嗎?”

“是奴隸。”

“可是這人身上沒有魔力波動,不可能屬于英靈王座,難道是從蘇美爾王朝……”

談話聲遠了,門有響動,富酬大概猜到是被什麽人撿到了,這人是他恥辱人生的一部分。

“喂,雜種。”

富酬無動于衷,從前吉爾伽美什這麽叫他反應都不小。

“說個字能死?”

“滾。”

“……”

停留在門口的遠坂時臣驚訝的發現吉爾伽美什居然不生氣,反而笑了起來。

“從前你在本王王座下唯命是從,卷走了本王一座金庫後再見你倒硬氣了。”

幾個世界不見,他也變得暴戾了。

富酬的金發紅瞳PTSD有他一部分功勞,這人以前還裝作仁慈溫柔,如今不知怎麽神氣傲慢了起來。

吉爾伽美什向遠坂一瞥,遠坂微微鞠躬,帶上了門。

然後他走到富酬對面,床前一步遠,居高臨下的睨視富酬,采光良好的窗子透進來陽光,使他的一半臉浸在黑暗中,光中的紅瞳宛如鮮血。

“我沒料到真能再見你,但我料到如再見你,你就會是這副凄慘模樣。”

“大預言家。”

他無視富酬的諷刺,問。

“記得盧讓麽。”

某年王宮馬司的瘟病中僅剩的一匹混血良種馬,富酬以條件跟他換得了它的自由。

“明知它被放生原野命運不會好,本王還是放它走了,它明知自己在原野舉目無親,步履維艱,留下糧草無憂,榮光顯赫,也與我有感情,還是追求了自由。”

“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走後第五年,一次獵虎時,本王在虎穴發現了它的蹄釘。”

富酬無言,目無焦點的望向窗外。

“我超脫時間限制的生存至今,最懷念的還是時間于生命有限的那段日子。”吉爾伽美什在沉靜的語言中逐漸呈現出一種他熟悉的風度,“無論有無時間,時機都很重要,你如果晚五年遇見我,你我的相處不至于那麽不堪回首,但是沒了你這個變量,五年後的我也未必是我。”

“跟奧勒留學的嗎?”

“這或許跟哲學有關系,但跟你關系更大,我想确認我除了羞辱和輕蔑,應該還有別的留給你。”

“至少你給了我極高的自我認知。一次一噸黃金,沒有哪個奴隸值這個價了。”

他聽着富酬的譏嘲口吻,笑了一笑:“就是你現在暴露的,以前隐藏在恭順表象下的這一面讓我注意到你。”

“生來高貴,唯我獨尊,衆人愛戴,竟受不了一個奴隸的厭惡,所以我一點都不驚訝你現在暴露出的傲慢。”

“不只是你的厭惡,我相信的是世上不可能有人不愛我,世上不可能有我無法扭轉的事。”

富酬明白他想說什麽了。

“我不關心你怎麽把自己弄到如此境地,我不同情,更不覺得是命運,宿命論不過無稽之談,我只可惜你靈魂裏是個善人,卻硬要染黑靈魂,空把別人的利益衡量的太過清楚,不肯追求屬于自己的樂趣。”

“是他者令人成人,人不可能只為自己活着。”

“人更不能只為他者活着。”

“自己和他者,你的平衡和我的平衡不同,你也不必說服我。”

吉爾伽美什頓了一頓。

“有一個萬能的許願機,聖杯。”

“什麽?”

“人的大不幸通常都因事不遂心,聖杯是欲望的化身,能無視天命。”

富酬久久怔愣。

又出現了,又開始了一個遲早會破滅的希望。

“你想要聖杯嗎?”吉爾伽美什問,直抵深處,“是放不下你的執念,還是放不下獨自生存下去的生機?”

富酬不作聲。

“執念有時是求生意識為人制造的假象,人用以對抗厄運的荒謬信念。我見過真正放棄生命的靈魂,那是無光的,病态的。”

“日會落,人會病。”

“人的什麽樣的經歷會讓太陽不再升起?又有什麽苦難能磨滅光明?我信太陽和人的心靈的力量。只有從未見過光明和尚且幼稚的人,才會覺得人世毫無留戀,人生毫無可活。”

吉爾伽美什終究是在時間長河中沉思過的王。

可是不僅他解答不了全部問題,有些問題也不是解答了就結了。

富酬勉強在這裏待到晚上。

“先生,”遠坂見他要離開宅子,“你要去做什麽?”

“染頭發。”富酬指了指自己白了半數的黑發。

遠坂為富酬的古怪借口請示過吉爾伽美什,但這位王并不理會,只說。

“盧讓不會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公元二世紀後期羅馬皇帝馬克.奧勒留寫就了哲學著作《沉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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