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重回美惠的世界,富酬發現右京好像把這房子買下了,房屋中的陳設都是富酬在時的樣子,而屋主應該出差了。

他走到他原來房間靠窗的床側,扔下短刀,憊懶的靠在床邊。刀尖陷入地板,挺立的刀身折射着夕陽的餘晖。

他睨着它,赤司送的刀,那時用它未能了斷,現在,他既畏懼以後,又悔愧從前,遲疑徘徊,終究回到了死的門前。盡管決定好了怎樣死,他心裏畢竟很亂,拎不清,放不下,未嘗平靜片刻。

俯身摸床底,碰到一個熟悉的質感,美惠文稿的箱子還在。在距離數個世界的今天,他拖出箱子,撣了撣灰,随手抽出翻看。因為他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總是這樣,對于死,人們永遠準備不好,沒有哪個時間不合适,也沒有哪個時間合适。

逐篇看下來,其中一張被寫得密密麻麻字跡混亂潦草的紙引起了他注意,是一則沒有标題的随筆。

“那事後,我屈服了。”

第一行自成一段。

“我像個半推半就的妓'女,區別是那人沒有直接把錢甩在我臉上,而是間接的把出版合同甩在我臉上。

“我已在家窩了一月,沒有食欲,少有下床,我無時無刻不對自己的內心和德行進行審判,生活是從外部強加給我的,時間自顧自的從我身上流過,我只會逆來順受,以淚洗面,因此我愈發覺得自己實在沒有活着的價值,對自己的存在感到失望至極,可我仍喘着氣,動筆寫下種種。”

我也是,他心想,我也喘着氣不死,讀着你寫的種種。

“悲劇的發生是一道撕裂的傷口,不會愈合,只會成為傷疤。難過又可怕的是我漸漸在悲痛中迷失了。每每入睡夢回那次,我無一不驚惶恐懼,痛苦難當。那個人,我甚至不願提他的名字,不願想到整個經歷的過程,不再穿裙子蓄長發,我想我畢生都不能愛男人了,更無法體會正常的性是什麽。

“為何這樣的不幸落在我頭上?我不該離家,不該做文學夢,不該企盼被愛,不該在這一切破滅後如此不滿足。

“我為什麽自殘?因為無法自殺。用不快的刀在手腕上劃過,在藍綠的血管上用力的手下意識的放輕,于是血都沒流幾滴。割的最重的一次是在簽完合同的下午,血流的不少,失血的眩暈讓我睡了過去,再次獨自從我骨灰盒一般的小房間恢複意識,從結果來看,我沒找準血管,下手太輕,太膽怯,太惜命。

“每天,我睜開眼睛第一個念頭是‘怎麽還活着’,自怨自艾的想為什麽沒人愛我,為什麽寫的東西沒人看,自問自答的說因為你不配被愛,因為你寫的東西是垃圾,我甚至沒底氣和理由怨社會,就用最貼近現實的解釋自己說服了自己,于是又陷入自殺不成而自殘的怪圈,短期內最大的心願變更為立刻橫死,只有那樣,我就不必再難過的怨自己了。

“痛苦讓我感到活着,活着使我痛苦,我好像成了一頭被命運囚住自由只會悲傷的動物,不再是人了。”

他不得不停了一停,平複鎮定下來,後一段甚至讓他以為她在寫他,通篇是他傷口流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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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醒來,照例恨了自己一番,窗簾無意開了一條縫透進月光,不哭不笑不動的盯着它看了約幾個小時,我去拉窗簾時看到了星空,在高樓大廈夾縫的高空中吊着三分之一個月亮和兩顆暗淡的星星,我忘了我看了多久,忘了我閃過的種種紛繁思緒,但我記得那種奇妙的寧靜釋然的感覺。

“從廣大的角度,人的生命是從一系列鬥争得來的,即使我時常痛恨我的生命也不得不承認,降生和活着都是本能的自主,而非被動。希望動筆寫寫能讓我記住仰望那一線夜空時的感覺——無論在那之前還是那之後,你都是一個有權支配自己的生命。

“不為全世界的愛,不為別人的暴行,不為社會的不公,不為命運的殘酷,你不是為這些不屬于你的愛或者錯誤活着的。

“你要把自己當人看。別只看自己,你要看他人;別只往下看,你要往上看;別只看現在,你要看未來。

“你能走出來,走不出來,手腳并用爬也要爬出來。”

看到這裏富酬忽的笑出來,淚則從看首段開始便一直在流。

“寫完這頁紙,明天就繼續像往常一樣晨跑、忙于生計。鄰居的垃圾還堆在樓道裏就順手幫她扔,路上又看到睡在橋下的流浪漢給他買點吃的,向婦女協會捐了那些妥協交易得來版稅,髒錢會因此變得潔淨,人活在世,本該有無數忏悔的機會,一次錯,百次錯,于事實本身過失根本無可彌補,無論怎樣都無濟于事,所謂的彌補往往只是為了自己好過,沒錯,要自己好過,關心他人的同時關心自己,自欺欺人也罷,左右生命的謊言至死方休,只要不死沒有過不去的事,深恩、大仇、愛意,恨意,一切都會淡去。我會義無反顧的接着被動完成生命這場無意義的旅行,多行善舉。我以為自己沒有信仰,我錯了,從今往後,我的信仰就是‘信仰’。

“最重要的是繼續寫作,我認為我為此而生,有此使命,而使命最重的一點,不是完成那件事,是決心要去完成那件事的過程。”

他沉浸在她的字句中,郁結的心情随她自己對自己的勸解而逐漸趨于散亂的彷徨。

“成功也好,失敗也好,直至永遠,再說談何成敗呢,世間的事不是付出就有回報的。或者說過分投注,徒長期待,是注定受辜負的,于是我做好永無出頭之日的準備,只管堅持。痛苦如潮水漲落,我在其中載浮載沉,如果有朝一日我再次崩潰,那無關事物本身,定是置身事物當中的我敗退了。文學是堅定且永恒的。

“我通過故事和文字自救,同時希望我也能對你有所幫助,我未來的讀者。”

他看到這裏,感覺她好似就隔着紙面注視着他,心髒不由跳快了兩拍,接着便是一陣難言的揪痛。

“人這自私的生物,如非與生俱來發達的同理心,可能只有自己遭了難,才好體會別人的苦。也因為我告訴自己,事情已經是這樣了,你能做的只有接受事實,并接受這個自己,繼續生活。

“絕望和希望是手掌的兩面,絕望扼住你的喉嚨,你掙紮,你不死,便看到了手背的希望,往後就要使俯視墓穴的悲痛轉為仰望星空的悲痛,然後對自己說,即使是這樣的我,既有審判自己的權力,就也有原諒自己的權力。”

文盡了。

他把那寫滿溫柔文字的紙顫抖着小心的擁在胸前,心很疼,疼痛到極點,他被一股無形力量壓倒般彎下脊背,臉躲在膝頭中,泣不成聲,自心如鐵石的決定不擇手段賺到三十萬噸黃金以來,他從沒哭過,哭得這麽痛心。

他現在才肯承認,她是偉大的小說家和文學家,于他沒有之一。

至少他的心終于會因此而動了,痛極則生出嶄新的力量,她通過文字,讓理想鄉慈悲燦爛的陽光跨越時空和生死重新充實在他心間,讓他紀念着過去而不會再把自己困在過去,原諒曾經一切,原諒自己,釋然踏步向未來。

可是在未來開始,告別過去之前,他好想再見她一面。

……

他睡着了。

微風吹來綿綿細雨,他醒了,臉上濕漉漉的,遠處有個孩子睡在草地上,也被這陣濕潤的風弄醒了。

孩子打了個哈欠,慢吞吞坐起來揉眼睛,臉蛋睡得紅撲撲的,睡時他就翹着嘴角微微笑着,醒來望着天空,望着遠方笑容更加燦爛可愛。

富酬聽到自己問:“你怎麽一直笑啊?”

那黑發碧眼的孩子回答:“我是米哈伊洛。”

對了,他小時候很愛笑的,無論何時都挂着笑,因此排斥外族的族人都不忍心為難他。

但他忘了為什麽那時候他可以那麽開心。

“你為什麽這麽開心?”

孩子依舊笑着:“因為我是米哈伊洛。”

“我也是你,未來的你,變成這樣讓你失望了吧。”

孩子走過來,富酬半蹲下來看他做什麽,會責備他嗎?

孩子用他軟乎乎的小手摸了摸富酬的臉。

“你為什麽能輕易原諒我?”

“你也會原諒我呀,你變成這樣用了多久?”

富酬怔愣許久。記不清了,因為各世界的時間差和流速差,他獲得那個能力後身上的時間是相對靜止的,只在小範圍內波動。他感覺到的流逝的時間有:“大概二十年。”

“那你還有兩三個二十年,再變回來不就好啦。”

沒那麽容易的事聽他一說,似乎也沒什麽不容易的。

“那我走了。”

“歡迎随時過來。”

富酬後退的腳步一頓,雖然在問,搖頭的動作卻已定下答案:“回來?”

孩子的湖水般的眼睛裏有他的影子,有故鄉的藍天和光。

“我們從未離開你,我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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