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田間浸潤雨水的土路濕軟泥濘,步行的艱難程度是以往數倍,富酬撐着把新傘,用為數不多的氣力一步步走回住處。
路上朝日初升,蛙鳴聲聲,濛濛細雨時下時停,雨滴溫暖,沾衣不濕,一派素淨綿柔的景致。
他将傘收起倚在門廊邊,耐心的在廊前磕掉鞋底的濕泥,聽到身後原田的聲音,還以為自己走錯了。
“中午好,富先生。”
夏目和原田擺了個小桌,官司相關的文件都被堆在桌下,桌上是精致的玻璃器皿,四只倒扣的小杯兩只翻了過來,盛着透明的粉色液體,透着甜絲絲的酒氣。
“要來點嗎?”
夏目對他徹夜未歸只字不提,笑容一如往常。
“她自制的桃子酒,天氣正合适。”
自學成才的原田在食物方面的造詣不淺,富酬不怎麽會品酒都嘗得出。有這樣的手藝,她原不必貪任何人的錢。
原田和夏目帶上文件到裏間去談事,留悶悶不樂的愛莉給富酬看顧。也許酒精返勁,富酬眼前時而模糊得厲害,卻有什麽在若隐若現中愈發清晰。
他側躺在廊下,暑氣被清涼濕潤的微風取代,房檐成串砸下的水珠。昨晚身體不适還濫用,病痛幹擾神經,神經影響情緒,反複無常的精神問題不比眼睛的問題小。他明顯感到整個頭腦都在故障,視力在下降,眼睛酸澀得淌出淚。他在心裏把些掃進角落的記憶翻掇出來,重大也好,微末也罷,以如今這雙眼睛看,反而更加真切。
“你怎麽了?”
愛莉一手緊捂着腮幫,爬過來往他跟前一躺,自認魅力和威懾力能讓軟弱的小弟振作起來,口齒不清的勸了句:“睡一覺就不難過了。”
“那你又怎麽了?”
被這一問,忍着疼的愛莉眼裏盈滿了委屈的淚。她吃了糖,很多糖,騙媽媽沒吃,所以牙疼也只能忍着不認。
“我們犯的都是孩子才犯的錯誤。”愛莉哭着說,“我們受了一樣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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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無論富酬還是誰,哭應該跟自己都是差不多的理由。
“我想長大,成為大人可以随便吃糖,吃糖不會牙疼。”
“您加油。”
“媽媽說多睡覺長的快,你喜歡睡覺嗎?”
“不喜歡。”
“為什麽?”
“因為不做夢了。”
“你怎麽會想做夢呢?”
他還是想見她,也只能在夢裏有機會見她了。
“我就做過夢,”愛莉迷迷糊糊要睡着了,嘴裏含混地說,“夢裏爸爸很奇怪……”
愛莉睡死過去,富酬用毯子把她裹起來擱沙發上,中途還碰到了收音機,夏目他們談事的房間沒有動靜。
富酬從房門轉開目光,落在碰倒的收音機上。
屋子格局不複雜,夏目收拾的很幹淨,他看不出哪能讓收音機積那麽多灰。
客廳通往廚房的門邊窄櫃旁有幅畫,同厚厚承重牆的牆紙不大搭。
富酬坐回廊前雨檐下,端詳着畫,就聽車轱辘碾過爛泥的聲音。
見是名濑的車,富酬腦仁腦殼一塊疼。
“我真是留不住你,早上好歹吃了飯再走。”
富酬對他來訪不做它想:“我今天沒興致。”
名濑眼神提醒他說話注意點,側身露出身後穿白大褂,挎着醫藥箱的老人。
富酬明白了他的意思:“3P?”
“……”
名濑終于發現自己的到來很不受歡迎。
“乖乖配合檢查。”
“配合又有什麽好處。”
“你這麽無理取鬧是在跟我撒嬌嗎?”
“何必惡心我?”
“給,你要的好處。”
名濑将拎着的東西放在富酬身邊地板上,他眯眼看了半天才發現是莎士比亞悲劇集。
就這,讓他配合?
“啊——”
富酬一面順從的張開嘴,一面聽拿着壓舌板的老醫生略帶口音的閑碎叮囑。
“年輕人工作不用那麽拼命,身體才是最重要的,弄成這樣是為了啥呢?”
“為了幸福。”
富酬回答,瞥了名濑一眼,慢而刻意,讓名濑得知自己如何被鄙視。
“非要說掙錢為了幸福,為了家人什麽的,總覺得不該這樣。”老醫生嘆了口氣,“這個觀念,這個方法,這個結果,是誰的不對呢。”
醫生開處方,留下醫囑回車上等。
名濑賴着不走,富酬照舊躺下來,漫無目的地翻着書。
“把藥吃了。”
沒聽他回音,名濑把藥放他翻開的書縫裏,水杯放他手邊,又說。
“你病恹恹的更能引起我興致。”
“……”
富酬摸索書頁的手差點把藥片撒了。
“你什麽時候再婚?”
“怎麽突然問這個。”
“我很樂意幫你把關,務必幫你再締造一段悲催婚姻。”
“那就拜托你了。說不定墨菲定律能讓你幫我找到對的人,跟你不一樣,我還是渴望幸福的。”
“你說我不想幸福,”富酬冷冷回道,“沒錯,我幸福的時候是發夢、酗酒、斂財、踩人屍上位。”
“那不算。”
“人們都會在經歷這些事的時候感到陶醉,個人的幸福本就污穢殘酷。”
名濑一時無話。
“你還說我戀父,提醒了我。”
之前富酬一直在整理記憶。
“當時他眼皮凹進眼眶裏,臉痛苦的扭曲,時不時抽搐,只剩一口氣,吊着不死,我拿他脖子上的挂墜,本要給他個痛快,用挂墜鏈子勒死他,但我最終沒有,從黑夜到黎明,我握着挂墜,等他斷氣。”富酬頭痛,腦袋沉重,不過神思明晰,“不是不敢,不是希求他多活一刻,而是單純的不想。”
名濑眉頭緊了緊,聽得迷亂。
“之前我一直以為無論他如何待我,我都得愛他,神希望我滿心仁愛。但看平日厭棄遠離自己的父親躺在那裏,疼痛絕望得無以複加,掙紮在死亡邊緣。”富酬唇角噙了些神秘而快意的笑,“你猜,我有沒有一瞬感謝造成那一切的仇人?”
他大概聽懂了,卻完全不明白。
作為對神學略有了解的無神論者,名濑不理解富酬的信仰,即使作為兒子,他也不理解富酬對生父的複雜情感。戀父與弑父情結竟于理論之外的共生于一體。
他望着富酬以手臂支撐,緩緩起身,脖頸難以用力似的帶起頭顱。毫無血色的皮膚,骨骼的移動和緩慢的動作,頗為行将就木,又讓人冷不丁想到擡腹昂身的巨蟒。
富酬就水咽下了藥片。天空将将放晴,淡淡的扁圓的月亮浮在那片深藍上,四野山林提前進入了夜晚。也許止痛藥發揮了作用,他知覺麻木的仿佛身在父親冷卻的屍體前,跪坐的腿陷在粘膩的血和泥裏。眼前是逐漸明亮的天空,周身是霞光染紅的一望無際的天際線,富酬悲傷的有種怎麽也弄不清楚的想法,那種感覺沿前繼後,貫穿他整個生命。
“‘适當的悲傷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過度的傷心卻可以證明智慧的欠缺’,何況細究起來,我是沒資格也沒道理擺受害者姿态的。”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
“想來挺好的不是麽,我失去的東西其實正是終結痛苦的東西,希望破滅這種事發生就不用再提心吊膽的怕它發生了。”
要實現了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辦,怎麽用未來的面貌面對過去的他們。
他知道自己的困境,但不知道困境的本源,他好像在順從很早就制定好的規矩,有意阻止自己開心,讓自己不得解脫。
忽然一只冰涼的手覆在富酬的手上,手指嵌進他指縫,試圖多少安慰一下他。
“憑你的體溫還想捂熱我。”
名濑無奈微笑。記憶的主觀性注定了它的不理智和偏差,記憶的主人擁有全部解釋權。他為了減免痛苦,開始傾向否認那是樁值得痛苦的悲劇。對于不可逆的悲劇,實在忘不掉,只有這樣比較好過,也沒什麽不合适的,至少他在嘗試放下。
“我別無所求,僅僅想讓你好。”
“所以你今天帶莎士比亞和醫生來,”富酬不領情,“自以為是的以為有義務拯救我?”
送出去的嘲諷都還回來了,名濑依舊笑着。
他笑是因為富酬總是逢迎世故,有時又像這樣幼稚得厲害。
光線隐沒,他的面孔不知不覺湊得離富酬很近。四十左右的人,卻并不顯老,偶爾某個角度尚有青年氣,笑時眼角的皺紋只會讓他的長睫綠眸更顯迷人,令人難以抗拒。
“別笑了,”可惜富酬基本瞎了,“一臉褶子。”
“還想氣氛合适的時候吻你來着,你是真的一點機會都不給我啊。”他抱怨。
皺紋像年輪一樣長出來,名濑似乎對此并無顧慮。
富酬也想變老,不想外殼的時間永遠凝固着,然後時間一到,突然死掉。
“去隔壁,大概那個位置,”富酬甩開名濑的手,指向和牆紙格格不入的那幅畫,“無論你找到什麽都別輕舉妄動。”
“我會找到什麽?”
“那得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