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她快到了。”
名濑揣起手機,向後退了兩步靠在牆邊,給帶半夢半醒的愛莉去隔壁原田卧室的夏目讓道。
“不報警的理由是什麽?”
他問身側的富酬。跨過房間中央,看向另一頭廚房桌邊靜靜打着毛線的原田。
“等當事人來,她真想報警,誰都不攔。”
潛意識裏名濑明白富酬的判斷于普世常理不合,但盡管當事人是他妹妹,他未必在這種常識之外的事上維護得了她的根本願望。
天徹底黑下來,富酬摸索着牆壁去門口開燈,室內驟然一亮,他眼前只有團團光暈和幾條幢幢人影。
房間中央有個誰都避讓不及的東西,每個人都極力忽略它,可房間裏的所有人又都圍繞着它,無法離開。
雨在短時間內下得極大,前所未有的電閃雷鳴,院中騰起水汽積聚的白霧,雨水淹過鋪路的石板。
外面聲勢浩大,與室內卻仿佛隔着真空。
一連串鑿石似的清脆聲響穿透這層真空,一雙高鞋跟踩過石板,雨幕中走來的美月空着手,異能的青藍碎片隔開空間,身上滴水不沾。
她踏入門廊碰倒了倚在門邊的傘,旁邊富酬接了一下它,美月目不斜視,問:“哥,不是說找到真相了嗎?”
名濑目光示意房間中央被她焦急之下忽視的那個不容忽視的東西。
就在她正面五步遠,那是一個坐在輪椅裏的口眼歪斜的癡肥男人,胸腔呼吸使得他從座椅堆到頭顱的松垮的肉規律顫動。
美月隐有所覺,卻不敢認。
“我從原田的隐蔽隔間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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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中風,癱瘓癡呆,還在原田刻意喂養下病态的肥胖。
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從那幾乎被脂肪淹沒的面龐,辨認出自己身形高健、俊朗非凡的丈夫的五官。
“你竟把他弄成這樣!”
原田纏着毛線,溫柔一笑:“他為我做過那麽多,我無以為報。”
富酬起疑心就是因為她已沒有烹饪工作,還幾乎不出門成天在屋子裏做菜,買的食材和廚餘垃圾的量有出入。以及整修後院落相通戶型相同的兩間房屋,從結構看都應有個密室的富餘空間。
“他最喜歡我做的飯了。”
美月冷僵僵的立着,忽地走進廚房,去案板邊拿了刀。
“別沖動,犯什麽傻!”名濑急忙制止了她,“交給警察和法律去判好不好?”
“我從沒見過這麽惡毒的人!”
望着被攔住的人和幾乎就在自己面門上方懸停的刀,原田安靜而不無嘲諷的重新打起了毛衣。
如此有恃無恐,名濑不由得疑心那天見過的深厚靈力主人是她。
“秋月夫人的哥哥,”不知為何原田采用了最微妙的稱呼,“你知道你妹妹為何懷疑我謀財害命,卻不動用名濑氏的名頭施壓立案,反而舍近求遠的跟我打起了官司嗎?”
刀哐當掉在桌上,名濑想将她拉遠,美月似乎冷靜了,走開幾步,又突然回身疾步扇了原田一巴掌。
“事到如今你還想污蔑我丈夫把錯都推到他身上。”
這話讓名濑發覺,很可能他的妹妹美月不是單純的受害人。
“原來你不是不知道,而是不信。”原田放下手裏的活,攏攏被打亂的鬓發,站起身,“為什麽不信?那麽愛他?就算他是那樣的人,現在變成了這樣?”
名濑聽不懂她們說的,似乎秋月做了什麽不能見光的事,她們知情卻心照不宣。
天際靜默的生出一簇閃電,光亮使電燈黯然失色,雨沒有停歇的趨勢。
美月嘴唇顫抖的向房間中央側了側頭。
“是。”
“你的愛太下賤了。”
原田溫柔不複,火氣直冒。
“向來如此,我明示暗示都沒用,只要秋月給你點好臉你就甘之如饴的裝瞎。”
“你終于不裝了。之前裝清純,現在裝慈母。你肚子裏揣着他的孩子來告訴我他出軌了,你想要我什麽反應,滾蛋把位子讓給你嗎?越是這樣我越是無計可施只能忍耐。”
“是,實話說我一開始就是虛榮,他長得好,又有錢,你那麽完美無缺高不可攀,我嫉妒,把他贏過來就好像贏了你一樣。”
“你怎麽有臉理直氣壯的說這種話?”
“可是你真不懂假不懂?我不過跟他玩玩,我不想要孩子!”
美月張了張嘴,沒說話。
“一個妻家強勢的有婦之夫,竟然阻礙小三堕胎,令人費解吧?”原田沖名濑笑道,“‘不用在意她,那女人會像狗一樣的讨好我’,那人渣原話。”
“假的,你編的。”美月肯定的說,“你的話我不會傻到全信。”
原田深吸一口氣,看她的眼睛裏閃爍着莫名悲傷的光,臉微微漲紅,不知是被拆穿的羞惱,還是怒其不争。
“他帶我去産檢後知道是個女孩還說,盡管把孩子生下來。我問,你難道會娶我不成?他的意思是不會。然後我明白了,對他來說養個孩子費不了多少錢,還能栓住我一輩子。”
在閃電到雷聲的間隔,她平靜的敘述,不容美月不信。
“臍帶一斷,枷鎖套上了,他和我領假證給愛莉上戶口,逼我做了絕育手術,我只能有愛莉一個女兒,餘生毫無事業和自由可言。”
雷電使得電壓不穩,燈滅了又亮,美月姣好的面容因偏執和用力而略微走形。
“你說這話冷血又自私。且不說後來你對他做的一切,那時孩子都六個月了,你來找我讓我幫你堕胎,我怎麽能幫?那是一條生命!”
“他封鎖我的經濟,甚至禁锢我的人身自由,我好不容易尋空跑出來那麽一次,唯獨向你求助是因為我以為我們起碼在堕胎這件事上利益一致,沒想到你是聖母瑪利亞。”
“你精明過了頭,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沒有母性。”
“說話講感情可以,你也得有點邏輯,選擇堕胎是我的權利,別扯母性。”原田簡直忍受不了她慷他人之慨的廉價良善,“你才是!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蜜罐裏泡大的,我小時候全家五口人只有三條能穿的褲子,吃不飽飯上不了學,不精明你今天在這看得見我?”
“再追求利益,心裏也不能一點愛都沒有。”
原田氣極反笑,半真半假的說:“所以我是為了母性和愛把他弄成這樣的。”
“你沒資格這麽說!”
“那您就有了?沒有嘗過半分苦,貧乏心智停留在未成年,又有任性的資本,于是你開始了無限度的泛濫愛,給自己加戲自我感動。”
“你沒愛過,你不懂。”
“媽的三句不離愛五句不離男人,真他娘讓人夠受!”
話出口原田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為了攀附上層圈子戒了一切的不雅和髒東西,到頭來那些原已長在她骨子裏,或者說那些是她靈魂的一部分。改不了的出身,變不了的本性。
“我沒錢,我被生活消磨得為數不多的愛必須理性、有條件,用在值得的人身上。”
原田當那些髒話未曾出口,接着道。
“你有的是錢,世界那麽廣闊,你卻活在所謂的愛裏,把自己圈進狹隘的邏輯閉環步履維艱,醒醒吧!”
真說起來她可能愛過美月,美月身上集中了她全部的向往和夢想,卻很快幻滅了。
“我會拯救他,讓他變回原來的樣子。”
“他已經爛了!”
“我愛他。”
美月脫口而出。
七宗罪裏,Lust可解釋為過度的愛。愛同幸福師出同源,可以是原罪,也可以醜陋。她靠着這種“愛”活到現在,傷害他人在所不惜,堅持一以貫之的信念。生命沒有正确的固定态。沒人知道她這算不算執迷不悟,因為也許美月這輩子都将這樣活,并且活得十分滿足。
人真的可以做任何選擇,完全的由自己,即便所做的選擇不是糊塗透頂就是荒誕不經。這類自由每個人都有,但沒有人考慮其後果還敢承擔。
自由俯拾皆是,端看人願不願意撿。
聲稱因美月拒絕幫助而失掉自由的原田不要自由,她無法也不敢做完全随心的選擇,她通過自我約束和苦心經營擺脫了自由的重擔。
從頭至尾,名濑異常沉默,原田說美月心智停留在未成年,讓他想到美月成人禮那天死去的姐姐。父母早亡,姐姐是他們兄妹的心靈支柱。以及那之後随之而來瀕臨分崩離析的家族。
美月從來不去打擾名濑,他忙于挽救家族,也很少關注美月。一晃十多年,美月變成這樣有他的責任。說是尊重而不幹涉她的私事,他連自己的婚姻都搞不好,只能借助工作、縱欲和永無建樹的業餘學術研究轉移視線,故作灑脫。
全部現了形。
富酬在門口觀望至今,目光略過對峙的兩個女人,身為起因和焦點卻被完全無視的活死人和失落恍惚的名濑,他心中對此壓抑不住的不好過,差點笑出了聲。
人世簡直是狗窩,裏頭就沒一個能活成人樣的,無論高矮胖瘦、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是生活的敗者,富酬簡直要重新愛這個世界了——多他媽平等!
雨勢漸小,天空黑得通透。
他走到名濑身側,虛扶着他的背将他帶到一旁。
“事情總要收場……”
說完後,富酬留名濑勸解原田和美月,去隔壁找到夏目。
愛莉醒着,外面雷雨大作,她和夏目正玩游戲玩得不亦樂乎。
夏目見富酬過來,摘掉游戲耳機。
“美月撤訴遺産案,原田将秋月以此交易給她。”
夏目想不通:“不追究任何法律責任?”
“美月可能還要感謝原田讓她能完完全全的擁有丈夫。”
“難道她哥哥也容許?”
“我和他談了。”名濑正在促成這樁交易。富酬眼角餘光見愛莉仍戴着耳機,“現在需要一種慢性的臨床診斷困難的毒,你的工作應該能弄到。”
“你在說什麽?”
“不必裝傻。”
夏目溫吞的垂下眼皮,不做聲。
憑食物相克讓秋月中風,原田自己做不到。
“我說過,這件事我會幫到底。”
夏目自然翹起的唇角笑意微深:“蓖麻毒'素很合适。”
他的确修的食品化學專業,在相關實驗室工作。
用靈力讓富酬掉了打火機,窺探富酬與名濑的相識是否有礙官司的也是他。
“要做什麽?”
“讓本該死去的人不再茍延。畢竟努力對誰都好是名濑的處世之道。”更是他的卑鄙之處。
促成交易既平息官司,又遂了美月的意。不過名濑那麽愛他的妹妹,不會讓她耽誤在一個背叛輕賤過她的廢人身上,強硬約束美月也絕非他所願,于是最為理想的處理無疑是殺了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