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名濑打開他的房門,看起來心亂如麻。
他把書放回書櫃上,随口問:“宴會後半段你去哪了?”
“你對離開我的時間沒概念,和我一起的時間也可有可無吧。”
聽得出名濑不需要回複,富酬坐到鋼琴凳上,将琴譜拿下來收好,名濑在門邊徘徊。
“我總在反思,卻在前幾年才意識到,我不是善類,無論哪個對策我都沒把秋月當人看。”他停步,“我前妻是對的,但我以前不是這樣。”
然後名濑看向他,富酬伏在鋼琴蓋上,臉枕着胳膊,也回望他。
“如果,我同你求婚。”
富酬笑了笑,把臉轉向另一邊,面對圖案滑稽的窗簾。
名濑誤會了自己也誤會了富酬,九年前和九年後一樣是做,區別只在于富酬免費了,他們是因為沒有任何契約關系才能這樣和諧相處。
他會結婚,離婚,然後再次結婚,直到再折騰不動,富酬打破不了這個循環,他對名濑什麽都不是。
“你會釋然的。”他出奇溫和的告訴名濑,“你可能覺得缺了什麽,現狀已經不能再好了,卻有什麽東西不上不下的懸在你的生活裏,你接受不了目前的自己,急于追尋,抓住能抓住的一切填進那個窟窿裏,不必如此。”
一般來說有兩種層面的窟窿,一種是付出的太少,想要的太多,一種是付出的太少,擁有的太多。
至于付出得太多而一無所得的,那是蠢貨。
“不是說你會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你會接受現實,放棄追尋,然後發現也沒什麽好追尋的。”
就像他自己會特化挂墜裏三十萬噸黃金對他的作用和意義一樣,諸事幻滅後,那不過是一堆硌牙的面包。
“如果不能釋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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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後會原諒一切。”
“所以,為什麽都說自殺是放棄生命呢?”名濑看起來不像突發奇想,而是思考了很久提出的觀點,“從生到死,自殺是主動行為,難道不是掌握了生命嗎?”
無數即将失去生命的人乞求活着,好好活着的卻想死。富酬想起了那個絕症不治的小姑娘,忘了樣子,只記得她很想活下去。
“自殺是掌握生命這個觀點,從問題本身它不成立。‘掌握’這個概念是獨屬于生時的能動狀态,你不能一邊失去生命一邊掌握,掌握與死亡是相悖的。”富酬決定跟他論清楚,“再從語境上看,說一個自殺的人用死亡掌握了生命,這是稱贊嗎?自殺是值得尊敬的壯舉嗎?有些人的是,更多的人只是用自殺逃避現實和不符合理想的生命。”
“然而我們只是在揮霍存在的時間,進食,排洩,日複一日,一步步向死邁進,從事的活動,創造的東西,死後全部煙消雲散,毫無意義,人類不過是菌落,也許存在只是為等那一秒的生命,死亡的前一秒,有雲的天空才是天空,死亡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
“神給人最美好的兩樣東西即是生命和自由。”富酬搖頭,“人無權處分自己的生命,自殺與謀殺都是錯誤。”
“我不喜歡神學,不信神。”
“好,你推崇哲學和邏輯。”
別忘了,富酬從前考了律師證專門和人擡杠。
“天空無論如何都是天空,有天空才會有雲,雲不是母體。”
富酬明白他的意思是用有雲的天空指代生命的完整性,但不敢茍同。
“哲學研究死亡,它的目的不是勸人結束生命,畢竟死亡遲早會降臨,誰都不知道死後有什麽,哲學家想讓人在生時努力去認識它,疏導對它錯誤的恐懼,而這所有努力的終點指向是——迎來必然會來的死亡前認真無憾的活下去,正确使用有限的時間。”
富酬去床邊拉開了窗簾露出外面雲彩散盡的清朗夜空。
“用死亡逃避很有用,但為人不齒。這個“人”不是廣大的他人,而是尚且擁有生命的你個人。”
“就在你進門前不久,我換了秋月的藥。”名濑說。
富酬瞥了名濑一眼,轉而從床後拎起單薄的背包。
那雙給人憂郁脆弱之感的眼睛對此事并無波動,而包含着其他程度的危險的混亂。
“你要離開?”
“這兒沒人能治我的病,別看我死不起活不起的樣,還是有求生本能的。”
聽說自己下手後富酬便一刻不停的收拾行李要走,名濑猛然間明白了,富酬留下來就是在等秋月死。
“但是,”名濑側移一步,站到門正中,“美月看到我換了他的藥。然後我就那麽走開了,什麽都沒說,也什麽都沒做成。”
富酬拉背包拉鏈的手頓了頓,又繼續了。
“為什麽不能留下?”
“就像你選擇婚姻,你不能不穩定,我不能不飄泊。”
名濑見到富酬時,富酬的身體的狀态和流逝的時間不相匹,他就預感富酬随時會離開,消失的無影無蹤,也許下一個九年回來,也許永遠不見,他們将在不同的時間和空間踏進不同的河流。
誰都無法阻止富酬再次上路。名濑不明白他怎麽活得那麽有鬥志?不像自己,狼狽地希望事情本可以不同,試圖彌補又欠缺執行的勇氣。
“我們第一次見前不久,我剛掌管名濑氏。”由離別想起相遇,名濑兀自陷入回憶,“姐姐離世,形勢最差的時候我接手,事發突然,驟然接觸太多社會暗面,肩負家族命運,壓力無從排解,做了不少荒唐事……然後你出現了。”
名濑繼續說,富酬擺正床頭歪了的枕頭,撫平床單的褶皺,理沒了生活的痕跡,然後不留戀柔軟觸感的收回了手,随便聽着。
“我們那時候的狀态很像,面對無望的前路我想放棄,然後我看到你忍耐,談判,游說,設局挖掘真相,利用色相,不擇手段的贏,肆無忌憚的操縱交易破壞規則,欲望強烈毫不掩飾。體內潛藏着生生不息的力量。而你的無可抗拒的力量、鋒芒乃至色氣,是從絕望和堕落裏來的。”
“您過譽了。”他的優勢除了這副好皮囊,再就是拎得清。“十個金融詐騙犯,九個都是我這樣的俗人。”
“我一早看出你和我不同,你身心都喜歡女人。然後為了拒絕穩定,你拒絕了所有女人,為了擁抱錢權,轉而擁抱男人……真是錯亂,喜歡女人的跟男人睡覺,喜歡男人的跟女人結婚。”
對他發洩似的獨白,富酬沒什麽好說的,僅僅一笑而過。
美月認為性是愛和美,對于佳子性是欲望和罪惡,富酬把性當中性介體。而性對名濑可能是孤獨的一種解式。
“我喜歡你說話沒好氣,還有俗氣裏的悲劇本質。”名濑道,“我知道你和男人做不好受,所以我喜歡和你做。”
“變态。”
“我從你的痛苦中看到我的痛苦,你成了我痛苦的出口,也就成了我情感的重大寄托。”
他雖插科打诨,卻聽得出名濑前所未有的真情實感,不過不買賬。
“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我有些愛你。”
愛這個字在美月嘴裏還有些清脆,由他說出來則顯得尤為無聊。
而且他們這種關系,愛字一旦出口,就什麽都不剩了。
富酬撂下背包,微笑道:“我想我還是等秋月死了再走吧,他不死我不甘心。”
在這棟署名名濑的宅邸裏,名濑占據着房間偏狹的一角,臉隐在暗處,綠色瞳仁閃爍着光,嘴角略微上揚,卻顯得悵然若失。
門被敲響,名濑順手開了門,露出仆傭茫然的臉。
秋月死了。
未來得及搶救,死于肺循環衰竭,聯系距離名濑換藥已有三四個小時,符合毒發症狀。
名濑有半分鐘沒說話。
“美月呢?”
“小姐一直哭,沒有鬧。”
他背倚着門,苦悶地靜默着。
富酬知道他不止為自己遞上了殺人的刀感到難過,還悲嘆于美月的變化。
“除了美月,還有人看到了你換藥。”
聞言名濑直起身,眉頭皺了皺:“你是說秋月自己……”
于秋月的狀态來說,沒有人能忍受那樣活着。
不過美月有充足的動機和決定改變的熱望,無論為一己之私,還是為給秋月解脫,亦或借解脫秋月之名讓自己解脫。
富酬背起背包向外走,在名濑身旁短暫停留。名濑感到他學自己做過的那樣,安慰的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與此同時從富酬身上飄來股淡淡的藥水味。
富酬說看到了他換藥不止美月。也許也不止秋月。
他摘下自己帶有棕紅條紋的黑圍巾,這是美月送他的生日禮物,橫過富酬脖子:“秋天夜涼。”
說着嚴密的繞了兩圈掖好。
他突然釋然了,追究誰殺死了秋月已沒有意義,永無定論。
左右一個早該死掉的人終于回到他應落得的結局,大家都解脫了。
名濑關上門,走到書架前拿起一本書,冷風沿窗縫鑽進來,他臉和脖子冰涼,心跳壓抑的加快了,于是快步走到窗前,尚能遙遙望見人影,他以為自己方才至少躊躇了十來分鐘,原來還不到五分鐘。
大門系着他送出去的圍巾。
那個什麽都不帶走也什麽都不留下的影子走遠,行走在高懸的夜空和時間之下,縮為搖晃的一點,最終消失。
作者有話要說:
将要直面的,與已成過往的,較之深埋于它內心的,皆為微沫。——萊蒙托夫《一只孤獨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