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富酬在城市中穿行,走過夜間車輛仍奔湧不歇的街道。随着他方向的選擇和不停的腳步,大廈、警局、酒店、醫院紛紛向後倒去,車流漸稀,再走幾個街區就出了城市。
前方馬路上一動不動地卧着一個穿橙藍袍子的孩子,整條街只有一輛車在行駛,它不變換車道,沒有停下的趨勢。
富酬沒有把握自己的速度能夠将他從車輪前拖出來,他站到了那孩子和直撞而來的車之間。
車笛聲大作,車燈晃得富酬眼花,他在司機的罵聲中去看那孩子如何了。
富酬扶起他時聽到了鼾聲,這孩子竟在馬路上睡着了。
身後司機也下了車,車不見了,司機扶着搖搖欲墜的頭朝他走來,臉一半是富酬一半是西本。富酬低頭,悠悠轉醒的孩子是米哈伊洛,眨着夜色下偏藍的眼睛。
富酬起身便走,米哈伊洛蹦蹦跳跳的跟在他後面。
“你一次都沒來找過我。”
“我不會回去了,我脫離你們了。”
随後說話的成了西本。
“啧,你都不累嗎?”
“你以為族滅之後我是怎麽走出高山活下來的。”富酬只顧往前走。
“我知道,你從沒有過少年時期,前一天還是孩子,然後突然就成了要獨自謀生的成人。摸爬滾打、受人的騙、忍求告無門的不公,那是一群制定規則來踐踏他人的劊子手,然而你學成的第一個方向就是為他們驅使,但那個階層的雲梯不向你開放,于是你第二個選擇就是執法律劍指他們。我是你的幻象,怎麽會不知道你翻身後的所有選擇都是拿起刀成為和他們一樣的劊子手!”西本的咄咄逼人像極了富酬曾在法庭問詢他的口吻,“你殺了秋月!”
“我只是問了他幾個問題。”
“終于肯直視你經手的罪惡了?那又有什麽用?”
“收獲就是,我看到了一種鮮少見過的合情合理的人性,對社會和男女主導權力的病态追逐,盡管醜陋,但是合乎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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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離開了城鎮,路過一片樹林,西本被甩在了身後。
但是很快有人追了上來:“你真的要去治病了嗎?”
富酬聽到這個虛弱而清甜的聲音,猛地駐足後望。
熒光點點的樹林前,站着身穿病號服奈奈子。
“是。”他回答,“我要去治病。”
“輕易的原諒了自己,你健健康康的活下去了。”她淡淡的問,“對我們公平嗎?”
富酬不回答。
美惠的信仿佛封鎖良心的驅魔符咒,自燒毀後幻覺叢生,只是美惠從未出現,他也已很久不再做夢。
他來到了開闊的原野,在綴滿繁星的通亮的夜空籠罩下,整個空間包括草地都呈現出藍紫色。
今夜他看得尤其清楚,風景是連貫的,思維卻是散碎的,孤寂的環境,疲勞的腿腳和錯亂的精神讓他如墜夢境。
敵人仇人對手盟友的名字他全不記得了,但是他忘不掉每一個當事人的名字,忘不掉每個自己間接害死、親手殺死的人。這些帶有魔力的名字的主人輪番跟在他身後,他只顧向前走,把他們甩下,但他們又跟了上來,纏着、墜着、撕扯着他。
他也對自己翻來覆去沒完沒了的負罪感不耐煩,可它就是存在,靜寂蹲伏在良心的一隅,日漸龐大,愈壓抑愈失控,愈忽視愈昭彰。
就像他走到光亮邊,知道自己後面有個可怕的龐然大物,控制不住的側頭瞟上一眼,陰影立馬将他網住,拖回暗處。
若他待在暗處不動,怎麽能?人不能不向往光,世間萬物都在推他往前,向衆人都在的那光亮地去。
盡管他以為自己該待在暗處,讓什麽人把他抓住關進牢籠。理應如此,但不成。找不到合适的籠子,也沒有來抓他的人。
比他不能輕易原宥自己的罪更可怕的是,他無法因罪獲罰。
他在多個世界游走,沒有固定歸屬世界,既不認同任一世界的規則,談何順應。再者他玩弄法律,鑽盡它的空子,所以法律的懲罰對他不存在任何意義和力度。無法被懲罰,于他就是最大的懲罰。
“地獄之悲劇不在于神不能為有罪者洗清罪孽,而在于有罪者自己,正是一種絕對的孤獨,良知的不滅之火焚燒着罪孽者。”
他向東去,離下一個城市還有十裏左右,從那的港口乘船能到達輕魔法世界的冬木市,有消息說神戶大橋的未遠川裏讓他跳海幸免一死的世界裂縫,被當地政府開發成了世界井,富酬要通過它回到念力世界,那個世界的醫療可以治好他的瘋病。
治不好也罷,他只是需要一直走下去。
那是絕路——一個聲音說。
不是幻覺,這把親切的聲音富酬聞所未聞,這個遠在天際線又似乎近在眼前的人他略感熟悉。
我可以告訴你,過了今晚你的眼睛就無法視物了。
富酬認出來了,正是此人聲稱自己是神。初次見是黑發黑眸的少女,第二次見是一條獵犬,眼前則是銀白頭發的老人。
他繼續走,壓下無由來的怒氣:“我需要以殉道來贖罪嗎?”
殉道需要純粹的信仰,我所遇見的人們,沒有任何一個擁有真正清明堅貞的信仰。
“世界融合是你弄的吧,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是一次聚攏,也是一次篩選。他回答。我之所以為神,世界成就了我,我也要成就世界。随文明發展,人們竟愈發趨于不義,我此舉,是要各個世界的人類互為鏡子,摒棄傲慢和分裂,如果終究不能,反而訴諸暴力……
“你會滅世?”
我盡力避免那樣。
“不求暴力、貧窮、饑餓、階級徹底消失,只要以所有正面付出都有正面回饋的世界取代,就連這樣的願望也是奢望,或許人間滅了的好。”
“庫洛洛是不是在我見到你之前就知道你?”富酬又問。“我提到你時他竟然不太感興趣。”
如果那個我還是我,那麽他确是見過我。
富酬不懂,也知道他不會解釋。
“為什麽唯獨窟盧塔族人不可與你交易,有這條挂墜也僅限交易三次。”
富酬停了下來。
一個顯而易見,容易忽略,他早該問卻此時此刻第一次想到的問題。
“也是交易來的吧?”
是你的祖先用百年後的族運換來的。
“所以……滅族的真兇正是族人的祖先……怎麽會?不可能……建立一個生來就要覆滅的族群,那不就沒意義了嗎?”
事情落在自己頭上,理性思考就成了奢望,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前一天還在反駁名濑‘人生來便邁向死亡,一切都沒意義’的觀點。
窟盧塔族的祖先是大智慧者。老人模樣的神說。你父親是知道的,他雖未參透,但他打算把挂墜帶進墳墓。
老人消失了,糾纏富酬的魔影幻象消失了,他胸口冰涼的挂墜忽然沉重無比,使得他支撐不住,跪将在地。
父親愁眉不解,是因為詛咒。他時時想要逐他出族,是因為他預見詛咒将會在這一代應驗,不管孩子的幸福在何處,只想要其長久的活着。
但他自己不能走,他是犯了戒需終生祈禱原諒的大祭司。他也不能告訴族人,因為窟盧塔族人離不開那片土地,亦注定逃離不了宿命……
回憶曾經和父親相處的畫面,富酬明白了父親一天比一天暴躁、焦慮、态度冰冷的原因,祭典前天他單方面的大發脾氣,叫自己混出村子,于是他沒心沒肺的躲到村子外的高崗上睡覺。
那張怒氣勃發的強硬的臉逐漸被痛苦扭曲的瀕死的臉取代,他在他每句話、每個行動裏都發現他威嚴面孔之下的恐懼和惶然,無能為力的怯懦,以及對自己深藏的疼愛。
不知是感情牽動的落淚,還是病理性溢淚牽動感情,眼淚掉進草地裏,摔成碎裂的細珠。
剝離了血脈,一腳陷進世俗後,文明和內省不能給他力量,他的力量是從絕望和憎恨裏來的,父親的憎恨曾經是他最大的不幸和動力。
當一生執念畫上句號,人生之路一片迷霧,他仍是原來的他,甚至連恨的理由都失去了。
或許人人都需要經歷對父母的誤解。
若人連自己都看不明白,又怎能向周圍的一切和命運發問。
無形的枷鎖從富酬身上脫落了,他眺望愈漸黎黑的浩瀚天際,懷着憂郁的喜悅思念那個陌生的重新認識的父親,記起了和這相同的感受在父親斷氣時有過一次。
膝蓋因潮氣侵入而疼痛,他渾然不覺地俯下身,将額頭抵在散發着土腥味的濕冷的地上。
窟盧塔族人敬畏土地,土地是僅次于神的崇高存在。
他全身心地匍匐敬拜這片遼闊的土地,過去和未來缭亂地集中于現在,心境混混沌沌的平靜着。
生命就是人的光,這道光既無陰影,也無輪廓,更無願景,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
我在天上的父,孩子請求你原諒,你與我同在。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自己心知肚明,主的日子會到來,就像賊對于黑夜一樣,人們說平安穩妥的時候,災禍會突然降臨,就像産難對于懷胎的婦人一樣,他們絕不能逃脫。
你們卻不在黑暗裏,叫那日子臨到你們像賊一樣。你們都是光明之子,都是白晝之子,我們不是屬黑夜的,也不是屬幽暗的。
——聖經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五章
生命在他裏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裏,黑暗卻不接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