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水管沒裂,船艙裏本來不該有那麽多水……”一個熟悉的男聲問,“你醒了?你知道你昨晚怎麽了嗎?”
睡去醒來富酬所見風景皆是一片虛無,如果身上不疼,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猶在夢中。幸好現在他頭很疼,明白得回答問話的人,但這嗓音明明昨天才聽過,他卻忘了。
“你是?”
“東谷。”
富酬碰了碰已包紮過的頭,想不起東谷是誰。
一方面他的時間概念空前模糊,幾乎無法制造和保存記憶,連昨天在他的回憶裏都成了遙遠的過去,另一方面,惡化的精神狀況讓他亢奮、喋喋不休,自己和自己對吵,說一句忘一句。
他思維異常活躍清晰,然而卻不受意志控制,擁有理性但不受理性調控,各種争先恐後紛至沓來的種種思緒,倉促而自由,純粹而深刻,是他在健康狀況下無法達到的程度,但是不具備連續性,一旦中斷,換了另外一個意想不到的想法,通常是由西本提出,他原來的想法就一去不複返了。
總的來說,也顯而易見,他的精神狀态在認知方面問題不大,思維方面不太正常。
船醫來過,給富酬處理了傷口,只是皮外傷。
東谷沒多說什麽,毫無芥蒂的如約同富酬換乘,甚至照應些許他的不便。
不多時抵達魔法世界,未遠川的确有通往念力世界的井,但壞消息是,雙方前不久爆發了沖突,不僅井暫時封閉了,冰封的江江岸下游一片都成了禁區。
好消息是,未遠川上游發現了新的世界裂縫,近期剛開辟了通往王權世界的世界井,雙方正處于互相試探,互通語言、鼓勵交流的階段,他們可以先去王權世界,再通過海關去往目的地。
王權世界是春季,無論滿城櫻花清淡如水的香氣,雪融的泥土和各種生物都有着春天的獨特氣味,在此之前富酬難以想象春天會有什麽味道,但這時不用眼睛去看,他聞到這股龐雜而和諧的味道,下意識的清楚它就是春天。
富酬曾在這個世界待過不少年,在這落腳時了解到這裏原本就優越的醫療條件與日俱進,學園島的醫院的水平完全能減緩他的病情。
東谷一直送富酬到醫院,不介意耽擱行程,他說自己此行本來就是旅游性質的,這座城市的季節風景正好。
關于富酬的就醫結果,精神方面痊愈是長期過程,藥物短期就能控制的不錯,主要問題在于整體的調養,超負荷機器壞掉的原因絕不止是因為那一個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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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眼睛,具體病狀因個體情況略有差異,基本可以确診為前部缺血性視神經病變,盡管就醫晚了,口服乙酰唑胺,靜脈點滴,配合相應療程,大概一月左右就能恢複些視力。
東谷來探望過幾次,富酬眼睛快治好的時候,他告別說要繼續前往念力世界,沒有留下聯系方式。
“怎麽還是看不見嗎?”
來例行查房的主治醫生見病人安靜的待在那,用手觸摸一本盲文書,偶爾睜開雙眼,眨了眨,又閉上了。
“不應該沒有視力,按理早該恢複……”
“我能看見。”
醫生長出一口氣:“那怎麽這個反應?”
可能因為,他将要去有進一步精神疏導的療養院了,也就是精神病院。
去往療養院的車上,富酬頭抵在車窗上,街上學生們聚在一起,走過長排的軍隊,在他看來不過都是飛快劃過的駁雜的彩色色塊。
雖然富酬視力的确恢複了,但看東西還像深度近視,不過他治療的本意也是不影響基本生活就夠了。
恢複了視力,他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失去已依仗了半生的感官重新适應是多麽艱難的事,相較那些無法恢複視力的患者,他只是經歷了一場角色體驗,更何況一開始就遇見了一路熱心相助的同行旅人,運氣不能謂之不好。
多奇怪,需要的時候一個好人都碰不到,心灰意懶不需要時世上又是好人多了。
指引的護士聲音柔和,交流能力卓越,用詞和語調十分有親和力,因此顯得八卦。
“這個時間大家都在二樓活動。看到那個安靜發呆的年輕姑娘了嗎?一路順風順水的高材生,人也努力,就因為第一次做學術上沒達到期望的效果,發瘋了。”
她領富酬去他房間時,停在二樓大廳,逐一介紹道。
“他,那個念念有詞,來回數數的,不能看到任何鐘表,否則就會抓狂,恐慌的無以複加。他今年三十六,覺得自己是六十三。他腳邊趴着畫畫那女人和他正相反。”
“有個邊緣性人格障礙和一個抑郁症,都是割腕進來的,那人是什麽我記不清了。”她喊道,“大江!”
那人擡頭看過來,長得很斯文,見她招手,也揚手跟她打招呼,露出手腕上猙獰的傷疤。
“就一條平滑的傷疤,他是抑郁症,邊緣人格那個把自己手臂切成了棋盤。”
富酬不想知道這些。
他的責任醫師是個頭發濃密的老頭,盡管罩着白大褂仍肉眼可見的健壯。
“不要否認它的存在,也不要承認它的真實性和正當性,不要想着和你的幻象和平相處,它的誕生就是要跟你作對的,做好對抗準備,跟它和解無異于放縱自己瘋狂。”
這位心理疏導師見到病人後不說半點意味索然的廢話。
“所以我要怎麽對抗他?”
“你自己選擇一種對抗方式,審視它,擊潰它,甚至殺了它。”
“我已經殺過他一次了。”
“那再殺就順手了。”
後來富酬才知道他曾在軍隊服役,戰鬥意志極強。
這所設備完善、備受好評、主打人性化管理的療養院像個幼托所。
兩人一間病房,護士不定時查房,叮囑吃藥,發糖發水果,過幾天天氣熱了發雪糕。
病人裏有不愛吃飯的,有不敢去廁所的,還有不敢晃動腦袋的,怕腦子從耳朵流出來。
還要每兩周做三次集體治療,富酬參與的第一次,是一種讓大家裝作植物或動物的活動,有個想當土撥鼠的偏執狂掀了好幾塊地磚。
第二次是稱之為泥塑藝術熏陶心靈的活動,實際就是在地磚被掀後露出的水泥地上架起個池子,大家一起在池子裏和黏土,玩泥巴捏小人。按理橡皮泥的效果一樣,但是比起泥巴成本太高,這樣只是辛苦了清潔工阿姨。
“不把人當瘋子治,把人當傻子哄。”富酬邊緣人格的室友大江說,“不過不能怪院方摳門,最近普遍經濟低迷。”
然而富酬即沒有大江那樣衆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也沒有自己竟淪落至此的感覺,他依舊不舒服,有什麽不對,怎麽都不對。
第三次是後天大家在醫師護士的帶領下去人工島的海邊,臨時決定取消了。
似乎黃金之王出了什麽問題,不再管事,繼承人未定,政權不穩,其他王權者互相掣肘不說,亦無實權,故如今軍權勢力上臺,民間有學生請願反對,組織示威,由于城市被學園包圍,這種運動趨勢不容忽視,外界進入戒嚴,學園島地區強制宵禁,體育場海灘等地不得聚衆,有人巡邏,違反者輕則拘留。
關注了幾天外界新聞,富酬忽然懂了是什麽不對。
在療養院外面他不夠醒,療養院裏面他又不夠病,總不合時宜。
想明白之後富酬開始喜歡這兒和這裏的病友了,起碼他們更願意傷害自己,不像外面那些沒有精神病還發瘋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