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四七章

一早奧田母親就等在富酬門外,她穿得很體面,憔悴的面皮一如既往是那副聽天由命的柔順可憐的模樣。

此次探監是最後一次,亦是奧田及其同伴遵從判決移監他處的前一天,往後連奧田母親也不能知道他在哪。

這天總是有些特殊的,奧田一反常态,對着面前泣涕漣漣的蒼老女人,十分嚴肅專注的問。

“媽,你知道我在判決下來時想什麽嗎?”

她哽咽得說不出半個字。

“你怎麽那麽窮,沒地位,得不到尊重,中學時也是,你當時在工地工作,一開家長會我就突然低人一頭。”

聞言,她喉嚨裏發出一聲孤鳥似的悲鳴,哆嗦着說︰“對不起,媽對不起你,要是我……”

“我一直親口想告訴你,”他不住搖頭,“這方面我很滿足,我就應該是媽的孩子。”

搖着搖着他低下頭去,聲音也不是那麽冷靜了。

“如果這個社會能給你和你這樣辛苦努力但是沒掙到錢的人更多尊重,我做什麽都願意。對不起,鬧到這個地步也沒有成功,讓你為我擔心了。”

說着奧田快速擡頭看了富酬一眼,這迫切而窘迫的一眼,有着獨屬于年輕孩子的哀傷和軟弱。

富酬因而叫看守人員扶幾乎哭昏過去的奧田母親出去。

轉過頭來,卻看到奧田幾乎恢複了常态,甚至笑了笑。

“笑得出來?”

“我們都做過理想的鬥士,都盡力了不是麽,有什麽辦法呢……會好的。”

Advertisement

“你面臨的是十五年刑期。”

“嗯,我還年輕。整個世界有的是人年輕,何不樂觀點。”

他跟富酬做檢察官時認識的那個革命者很不一樣。

他從監獄逃脫,成功發起了運動,在全國燒起了革命之火,但他說不會更好了,而奧田說還會好的。

“我還得謝謝你,不然估計我被判個三五十年乃至無期,即便贏了官司出去也要無故暴斃。我死不足惜,只是我媽——”

他忽然止住話,思維跳脫到了不知名的地方,方才的專注像煙氣般無法凝聚住,散開了,他斷斷續續、漫不經心地哼着歌,與初見時同樣的調子,不同的是這次富酬聽到了後面的詞。

“No more prayers,no more fears,Nothing left,why go on……”

拘留所沿街的櫻花早已落盡了,這裏是全城落的最晚的。

然而光線不減刻毒,富酬剛邁出大門,不得不眯起他脆弱的眼楮,有幾秒幾乎失去了視野。

來探望的家屬們緩緩的失力的向外挪動,沉默遲緩如同僵屍。

富酬眼楮勉強适應了,沿牆向外,偶見一個極為突兀的青年女子的高挑身影,她的紅裙邊在死氣沉沉的人群中跳躍,中長的發紮成一束,發梢在其肩頸間游蕩。

富酬沒看到臉,卻覺得自己認識她,不由自主的遠遠跟着走了一段路。

一家正粉刷的店面前,遍地紅漆點點,她讓道給工人,等待的過程中無聊張望,看向富酬這邊。

離得較遠,富酬僅能看個輪廓,但是,縱使視力不佳,他也不會錯認那張熟面孔——

那是美惠。

富酬沒有上前的勇氣,回過神來人已不見了,他希望剛才是自己的精神錯亂,也确實沒有別種可能。

離預定要去的壽材店有些距離,他邊走,邊撥後藤警官的電話問案子進展,後藤回說案子交接給特別專案組了,他沒再繼續跟進,只知道案子仍毫無頭緒。

“我知道目前我們顯得很無能。死者往期生活痕跡和人際關系不可考察,人生地不熟,交友圈極小,都是案子的極大阻礙。”

“那個孩子為什麽知道他丢了書?”

“你是說柯南?他可能看了我們的入境人員物品登記資料。”

“他還知道那本書的來頭和價值。”

“因為他的臨時監護人是偵探,父親也很有來頭,能提前獲得世界之間的消息,當然只是一些基本的消息,具體的即使專案組都無計可施。”

“專案組誰領導?”

“那天見過的,青王。”

富酬停住腳,日頭愈升愈高,他躲到樹蔭下定了定,打給宗像問詢。

既然主動聯系,開始總免不了被其嘲笑兩句,後來得知富酬是為了解右京案情,他正經了語氣一一告知,并預備将相關資料傳真過來。

臨了,宗像問︰“怎麽突然關心起案子的進展了?”

沒有回音,挂斷了。

富酬繼續往壽材店去。

他覺得無論見到的是幻影還是長相相似的女子,都是某種啓示。

然而官司現已結束,右京不日也将下葬,未竟之事,或許在于右京不明不白的死。

店內有傳真設備,富酬把傳真號碼發給宗像,才看起棺材。

他自認無權毀壞右京的軀體,因此不考慮骨灰盒了。

但即使有店員從旁介紹棺木材質、設計、價位,富酬也看不出什麽名堂,想迎合右京生前的喜好,又實在一無所知。五花八門的看下來,愈發迷惘,極想随便定一個就走。

店員拿來了傳真文件,富酬獨自到角落一具樸素的壽材前,将資料放上,逐一仔細翻看。

多雖多,淨是廢話,值得注意的是,刀傷鑒定結果顯示兇手更可能是男人;案發現場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疑似熟人作案。

右京最後未發出的短信內容是︰來日我定不會毀約……

一樣的話,和美惠小說主人公留下的短信遺言,以及她死前發給富酬的是一樣的。

就着棺蓋規整紙張,富酬忽而聽到一種細微的聲音,像是另一世界的潮汐,又像風鑽進密閉的空腔,從手下傳來。

附耳在棺上,沒錯,裏面傳出了生物的呼吸聲。

手心略微汗濕的手很順暢的推開了棺蓋,是酷拉皮卡在內。

橙藍相間袍子的少年的金發散在純白的枕上,富酬注視着他未顯露顏色的雙眸,不知怎麽,完全不疑他的真實性。

“你在這,卡佳,一點沒變。”

少年睜開眼,露出那雙碧如春樹的迷夢般清漣涵澹的眼楮。

百年前我族因火紅楮倍受歧視排斥選擇避世,另辟家園,我們沒變,百年後世事變遷倒轉得如此快,我們的眼楮成了美色,以致被人攫取至亡。“他說,”對于仇敵,沒有原諒,對于幸存者,沒有救贖。沒有,但它過去了,沒有什麽不會淡去,一切都發生的太快過去的太短暫了。你在右京的屍體前意識到了不是嗎?所以案子輸了你才不那麽在乎。在白駒過隙般的短暫中和無常的命運的狂瀾巨浪裏,到底有什麽是真正值得在乎的,你愈發弄不清了。

“狂瀾巨浪?不,命運或許是一片海,對于無依無靠的人有些艱難,僅此而已,撲騰出什麽樣的浪花還要看自己。”富酬說,“只是每個人生來是什麽魚不由自己,早已注定了。”

幸好,幸好我們記性差,忘性大,生而短暫。“他支起身子,笑語,”生命越長,不可預知的就越多,搞砸的幾率越大,那是寄居在我們這個種群本能深處的毀滅欲。一心想躲過壞事,自己還忍不住搞砸,有些可笑,但你看,希望全人類毀滅的人類不是一個兩個,很多人都想過,是否對比其他物種,我們的生命得來的太輕易,生存得來的太理所當然?但我們幾乎公認一個事實︰人類終将走向滅亡。我們大概是唯一知道自己無法長存的物種,但對此漠不關心,早着呢!這麽理所當然的想着,仍舊循規蹈矩的過活,因為這有限的生命就是每個人的永恒。生命是件好事,人們都這麽認為,當然這麽認為的都活着。生者對死者的态度,某種程度上是我們自己對生命寄予的希望。我以前妄圖挽回死者的逝去,盡管每天每時每刻每秒都有人死去,仍只管看着眼前的棺木。你也不過是聲帶還能震動的還沒死的人卻在可憐那些已經完成生的旅程,在終點休憩的人們。他們若肯回頭施舍人間一瞥,未嘗不會同情我們?也許死亡才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死去之人的生命狀态,沒活人見過,無法驗證,人們也并不真正在乎。希望死者複活,原因大體可以歸為自私、傲慢和無知。人們悲痛于自己的失去,想死人活過來,為的是讓其繼續陪伴自己,可死者死後就不再是活人的誰了,說不準他們期盼着自然脫離關系這一天呢?另有稀少的一種情況,即無知。不理解亦不接受這種損失,本能地抗拒死亡。再者,人們認為死者自己希望并願意活過來,然而判斷的依據只是我們自己正活着。有人會說,死者臨死前表現出強烈的生存欲望,然而那也許是因為習慣了活着,畏懼未知而留戀人世,也許一死就立馬喜歡上這種狀态了猶未可知,也許死去的人有法子複活,但沒有肯的。或許你會反駁說,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不會以任何狀态存在,那更完美。要和諧完美,須得有限且短暫——這些是誰在說?似乎卡佳的話和他的思維混在了一起。

“啊,我真不該來,這兒和你都讓我不安。”

這聲音來自一位陌生女子,富酬近乎伏在棺上,轉眼先見紅的裙擺。

她坦然的接受富酬注目,從挎着的包裏撿出一條挂墜遞來,唇角微勾︰“是你的吧?”

富酬觸到熟悉的涼潤觸感方确定她是确實存在的人。

近了看,她比美惠高,五官更精致,可算得上美,然而舉止輕浮,實則無一相像。

“不謝我?”

“你怎麽知道是我的?”

“不客氣,我叫讓娜。”

她眯起眼,手随意按在包上。

“我還有你想要的東西。”

讓娜說罷扭腰向空無一人茶水間走,富酬合上空棺,跟進去後,她反手關門,腳尖一轉,手搭上他肩,嘴湊過來,他原以為是有話,見事不對,一把推開了她。

“好吧,是我弄錯了。”

她嘴上認錯,怨氣不滿卻沖着富酬。

“你回去接着跟你在棺材裏裝鬼的朋友大眼瞪小眼吧!”

富酬很是一怔︰“什麽朋友?”

“誰知道,金發碧眼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