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四六章
“赤王疊代有驚無險,無色之王的問題勉強解決,王權算是穩定了,你又滿口人權的引起這種騷亂。”
雖然富酬知道宗像與周防尊關系深厚,但一碼歸一碼。
“人的基本權利是誰賦予的?神?神才不管人這些瑣碎的破事,難道不是憲'法和政府賦予的嗎?”
“我堅持的是,沒有人應當被這樣對待,無論什麽情況,公權碾壓個人都是災難。”
“難道他們沒有犯罪嗎?個體觸碰政府就應當讓道,因為政府的存在同時保障着數以千萬計的人的權利。”宗像淡漠的說,“最政治不正确的極端說法,政府是代表人民的冷酷機器,卻難以受制于人民,因為它集中,人民松散,所有賦予人的權利,不過是穩定政府的施恩。我的任務是維'穩,讓它持續施恩,讓王權世界的大多數人民得以保障。”
“果然,錯誤的政治否定一切,法律、良心、信仰乃至未來。大多數罔顧少數,殘酷淘汰老弱病殘,人也不過是動物……那還宣揚自由平等公正法制做什麽?”富酬哂笑,“哦,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特意給相信正義的傻瓜準備的是嗎?”
“如你所願的把公權力鎖進籠子,人們就會蔑視法律,反而放縱了暴力。”宗像表情有了些變化,“結果不美不代表全盤錯誤。王權世界還要考慮其它因素,現在時期特殊,你卻将此案置于全界眼下,職責所在,我必須維護國格。”
“王權世界就應當這樣,時期特殊有辱國格……國格竟如此脆弱,容不下公民受到任何公正對待?憲'法裏明寫着人民主權原則和人權保障原則,為了國格踐踏個人的時候,國格已不複存在。”
宗像卻是默然。
“我毫不懷疑這個國家以後會更好,但現在它總得走在變好的路上。怎麽變?什麽都不做的等獨'裁者大發慈悲交還國家嗎?”富酬問,“既然認為這是個偉大的國家,那為什麽反而為錯誤狡辯,将錯就錯拒絕改正?”
“你知道我們現在的外部環境有多惡劣嗎,”宗像有些疲憊了,“其他世界虎視眈眈,獨'裁是一時的災難,沒有穩定的政府是亡國滅種的危險!我并不是要維護獨'裁統治,我要維護的是我的世界,我的國土和人民不被分割。”
“你比我還悲觀,然而在另一層面上你又太樂觀了,你覺得獨'裁是一時的,就像一顆草種在莊稼地裏,過段時間拔走它就好了,但事實是這顆草是毒草,它會毒害周圍莊稼,改變整塊土壤,比起外部的分裂勢力,內部打根底的潰爛才最為致命。”
“未來的多變還用我說嗎?你不着眼于現實,不切實際。”宗像說中了關鍵。
“你倒是着眼于現實,關心國家穩定和公共治安。”富酬承認自己是披着務實皮的夢幻家,“恐怖政策的恐怖之處,就是只要假定公共治安遭到威脅,任何行動都可以認為是對的。”
可惜不做夢的人也未必知道自己務的什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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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全然不了解你治下的人民,斷定他們是一群不采取手段鎮壓就會破壞的暴徒。”
“你的意思是,”宗像目光凝于他,“我是不自知的走狗鷹犬?”
“我不想這麽說,但希望多年後的歷史證明,你的愛國情懷沒有敗壞國家,你沒有把肥料澆在莠草上。”
天已有些黑了,宗像立在窗前,窗外有鴿子盤旋,他的臉向着那面,久久的凝望,一言不發。庭上庭下辯論的許多話富酬說得累了,亦不再開口。
“不過說實在的,這算什麽?”宗像忽然笑了一笑,“歷史進程中一樁不大不小的案子罷了,國家的未來和民族的命運不寄托于此,自有天定。”
“我們是無奈的觀潮者,理智是知道的,感情不相信。”
富酬說着,已覺多言。
“……人和人類社會是不共融的,得對抗它,不能和解,和解就是妥協。”
“我看是你和人類社會不共融。”
雖是冷嘲,卻無惡意,準确得近乎辛辣。宗像向門口走,在富酬跟前停了,輕描淡寫的敬了一禮。
“對不起。”
因為出庭指證自己?将将反應過來他道的哪門子歉,富酬回︰“我在乎你道歉嗎?”
宗像向他攤了攤手。
“如你所見,為我自己。”
富酬向他豎起中指。
“無意冒犯,為我自己。”
宗像仍笑。
人走,門關。
富酬四下環顧,紅漆黑布,法庭空空蕩蕩,只剩自己了。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譽和別人的道歉,那他就在乎這樁案子了?他身上唯一屬于這個國家的律師證都是現考的。
社會不會因為一樁錯判的案子完蛋,正義不會因為一紙不公的判書消失,但它們會在一個又一個錯誤,一次又一次不公,一人又一人失望的凝視中崩解傾斜,最終颠覆,而這種颠覆終将像瘟疫一樣傳播。
……
案件結束後富酬被吊銷了執照,沒進一步追責,他宵禁前去找了趟,死亡證明順利開示了。
富酬把那死亡證明放在冰櫃上時,心裏起了種奇怪而悚然的感覺。
井聯通已久,但富酬沒聯系上右京家人,有信息管制,雙方世界沒有向普通民衆開通,即便沒有,聯絡的方法目前也沒有簡便穩定的。唯獨時間不能再拖,必須下葬了。
療養院天臺,樓建好了,安靜了,富酬琢磨着場地和火化與否的問題,聽到液體嘀嗒的砸在地上,那聲音漸漸清晰,踟蹰地慢慢靠近。
“那棟樓擋了一半的天,為數不多可見的風景又缺了一塊……在喝悶酒?”
“解不了悶,解饞。”
“看樣子你是翻篇了。”
近了,富酬發現大江臉色蒼白,袖子挽了一只,露出橫貫他手腕那道舊疤的,縱向的撕裂性刀傷,血從那流下,滴在地上。
“叫護士嗎?”
“割的淺。”大江搖頭,從富酬手中奪過酒瓶,“護士小姐說割腕得縱向沿血管割才行,我又沒找準位置。”
他灌了幾口酒,把酒瓶放回富酬手邊,自己隔着酒坐到富酬旁邊。
“這兒是療養院視野最好的地方,你可不能獨占。”大江倚着牆,望夜空下殘缺的四野,又擡腕看看自己一新一舊的兩道傷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狂熱基督徒呢。”
“為什麽?”
“因為它很像十字架啊。”
“為什麽割腕?”
“右京先生的葬禮……”大江說,“我和幾個朋友想去悼念一下。”
“還不知道,我明天去當事人的探監,順便選定棺木。你們根本不認識他,有什麽理由。”
“住在瘋人院的是你,要上法庭的也是你,輸的是你,看開的還是你,你又有什麽理由?”
“愚人船,聽過嗎?”
“西方中世紀,政府把精神病人交給水手,通過船放逐到異域,和流放罪人一樣。”大江說,他見過富酬讀那本書,“它居然有盲文版,有錢的瞎子很多嗎?哪家出版商的書?”
“什麽時候精神病可以瞧不起視障人士了?”富酬繼續話題,“福柯形容船上的人是最典型的人生旅客,是旅行的囚徒。”
“他将去的地方是未知的,正如他一旦下了船,人們不知他來自何方。”大江接下去,“只有在兩個都不屬于他的世界當中的不毛之地裏,才有他的真理和他的故鄉。”
“法庭就是我的不毛之地。”
“想這麽明白挺好的,自己把自己弄瘋就太不值當了。我有時候覺得精神病是比癌症還可怕的頑疾,癌症終止于死亡,瘋病可以貫穿死亡。
“另一層面瘋病還是比癌症甜蜜一些,想自己是十三歲就時光倒流,想正義遍布大地,世界就沒有了陰暗,但是另一種瘋病,痛苦就永無止境了。”
仿佛陷在什麽之中的大江言語中不乏對瘋癫的迷戀。
“有個說法是,當一個瘋子無由來的空前清醒,是死神在叩他的命門。我倒覺得正相反,死期将近時會有純粹而完整的幻象。”不管富酬在不在聽,大江近乎執迷的說。“你知道有種味癡的人,舌頭不敏感,幾乎只能嘗到苦和辣,相比其他人吃東西肯定比較痛苦。一樣的,天生精神上對喜悅不敏感,沮喪和悲傷卻久久不散,相比其他人活得更難過。高的道德标準,也純粹是給人難堪了。”
大江似乎才意識到富酬的存在,發現他竟然還在聽。
“天,你的确是有魔力的。”
說的話令人費解,他多多少少也是有些瘋。
富酬搖晃酒瓶,空了。
“喂。”
大江把剛點起的卷煙讓過去︰“渴了喝點別的。”
富酬繞過散發着刺激性氣味的煙卷,握着他手肘扯過來。大江只感到一點輕微的鼻息和柔軟濕熱的什麽掃過他皮膚,實在掠過他開裂的血肉,電流般的麻癢伴随着刮骨割肉似的痛。
大江求證的看了看手臂,然後不可思議的望向富酬。
“你個瘋子!”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把肥料澆在莠草上 使它們格外蔓延起來。
——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瘋癫是人身上晦暗的水質的表征。水質是一種晦暗的無序狀态、一種流動的混,是一切事物的發端和歸宿,是與明快和成熟穩定的精神相對立的。
——福柯《瘋癫與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