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報喜官

三月初春,細雨紛紛,煙垂淡淡下的清和寺仿佛鍍上了一層薄薄清晖。

自禪房出寺,柏子澗去尋馬車夫:“勞煩,還需去趟城西柳家。”

原本阖眸打着盹兒的馬車夫忽得便醒了,趕緊摘下鬥笠,連連點頭應聲。又麻溜跳下馬車迎候,不敢怠慢了去。

今日這客人瞅着面生,卻是個不好糊弄的主。

做馬車夫這行當的生意久了,看得最多的便是這過往的形形色色的路人,最考得便也是一幅眼力罷了。

車夫對柏炎印象深刻。

柏炎身材颀長挺拔,目光深邃,因常年在軍中緣故,皮膚略偏小麥色,但細看之下,五官卻透着幾分清逸俊朗,又和着說不出的英氣與剛毅,讓人過目不忘。

柏子澗的腰間佩了刀,右手習慣性按在刀柄上,目光雖和善,卻下意識警覺四顧。

應是軍中之人。

而且,還都是軍中的貴人。

馬車夫不動聲色間拿捏了幾分。

清和寺去城西柳家不算遠,柏子澗好似随意般找馬車夫打聽柳家之事,車夫是遠洲當地人,知曉當地的人情世故。

在遠洲,柳家算大家。

車夫不敢大意,便知無不言。從柳家祖上說到柳家近況,說的多是柳家的平常之事,之前也都聽過,并無特別之處。

車夫心裏明鏡着,貴人要去柳家拜訪,他有些事當說,有些事也不當他這個車夫來說。

末了,車夫只大概提了提柳致遠,說起柳致遠早兩年娶了位平城來的夫人,但似是拜堂成親之後不久,就回了京中,他夫人留在遠洲,好似一年到頭也回來不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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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此處,柏子澗目光微微滞了滞。

餘光瞥向柏炎。

自清和寺離開,柏炎似是一路都望着窗外,稍許有些出神。

柏子澗少有見他如此。

只是先前車夫那句柳致遠拜堂成親後不久就回了京中,他夫人卻留在遠洲,柏子澗知曉他一定聽到,只是目光并未從窗外移開,神色也竟如常。

柏子澗不再多尋馬車夫問話。

新婚燕好,柳致遠入京,蘇錦留在平城?

柏子澗眉頭微攏,許是,這段婚事并沒有想象中好……

柏子澗瞥目看向一側的柏炎,他都能想到的事,更勿說侯爺。

柏炎沒有出聲,目光淡淡掃過窗外。

也只有親近如柏子澗,才明顯感覺有人臉色黑了幾分。

柏子澗也看了看窗外,離黃昏尚還有些時候。他們原本是想去柳家見過蘇錦便走的,但眼下,柏子澗心中隐隐覺得,今夜許是要留宿遠洲城了。

馬車外依舊陰雨綿綿。

柏子澗腦中莫名想,今日會不會憑空驚雷……

思及此處,柏子澗咽了口口水。

目光看向柏炎,柏炎指尖輕叩,掩了旁的情緒。

******

城西柳府,老太太柳王氏正舒服躺在長寧苑的外閣間中。

一個小丫鬟蹲着捶腿,一個小丫鬟俯身給她緩緩按着頭,老太太則打盹兒做着美夢。

美夢裏其實也無他,也就是和宋老太太等幾個她常年的牌搭子在牌局上,她摸了一手絕世好牌,一路順風順水,最後一張牌抹在手中,若是摸成了對兒,胡了便是大四喜啊!

宋老太太幾人都神色高度緊張,坐立不安着。

許是夢裏的緣故,這幾人的面容都有些誇張得扭曲,唯獨眼珠子都一動不動盯向她手中的那張牌,似是連大氣都不怎麽敢出。

老太太竟也不着急摸起牌了,而是指腹反複搓了搓,稍許,竟搓出了這牌的紋路來,我的天,真的是這張大四喜的牌!

老太太只覺血氣上湧,喜從中來,“我胡……”

只是這“胡”字尚未吐完,臉上卻帶着歡愉之色,便被一側的丫鬟連翻搖醒。

老太太正沉浸在夢中大四喜的劇烈歡喜中,忽然睜眼,竟有些怔忪,一時還未從濃烈的歡喜中抽離出來,目光有些呆滞。

喚她的丫鬟有些吓住,又小心翼翼喚了聲:“老太太?”

老太太緩緩轉眸看向她,木讷道:“我的……大四喜呢?”

丫鬟臉色有些僵。

在老太太身邊伺候的人都知道,老太太癡迷牌九得很,這是白日做夢,夢到了大四喜,正歡喜着呢,忽然間被打斷了,怕是免不了要惱火的。

丫鬟咬唇,低眉道:“老太太,您……方才……是做在夢呢……”

老太太還未全然從先前的喜慶中抽離出來,卻忽然被告知是在做夢,老太太果真如一盆冷水澆下來,誠如丫鬟意料,老太太忽得追胸頓足道:“既知我這老婆子在做美夢,那讓我做便是了!為何就是見不得我好,非要喚我起來做什麽!哎喲,我的大四喜啊,我這也就在夢中能看看,這們這些沒眼力價的,終日就見不得我好,巴不得我一做夢就醒可是……”

老太太的捶胸頓足就差演變為泣血。

丫鬟慣來是知曉老太太套路了,當下,連忙跪了下來,“老太太恕罪,奴婢哪敢,是……是府中來了客人……”

嗯,來了客人?老太太的“泣血”忽得停了下來,仔細了問:“哪兒來的客人啊?”

丫鬟應老太太話:“是京中來的,瞧着模樣,應當是府中的貴客……”

聽聞是京中來的貴客,老太太趕緊正襟危坐了起來,一面拿了手帕擦着眼角擠出來的幾滴眼淚,一面碎碎念道:“怎麽來了貴客不早說!輕重緩急知不知道?”

丫鬟心中委屈。

若不是怕怠慢貴客,被老太爺和老太太二人責罰,誰願意冒險去擾老太太清夢?只是這委屈,丫鬟說有口說不出,只能咽回肚裏去。

這府中,老太爺是慣來不怎麽管事的。

老太太更不必說。

若是夫人在府中尚好,只是今日夫人替老太太去了清和寺,否則,她也不會硬着頭皮來頂撞老太太。

老太太卻已起身。

致遠尚在京中,春闱又剛過,莫不是京中來送消息的人?

再一聯想,似是聽柳老太爺說起過報喜官一事。

喲,老太太眼中當下流光溢彩,若是能勞動報喜官親自前來,那起碼是進士前十三名了!

進士前十三位,這可是天大的殊榮!

我兒真高中了?

老太太趕緊了問:“可看清楚了?是報喜官?”

報喜官?丫鬟哪裏知曉,只得緩緩搖頭。

老太太這才反應過來,這些丫鬟婢子哪裏知道這些。

當下也不多管了,喚了人來給她更衣。既是京中來的客人,她自要穿得堂堂正正得出去,是報喜官自然更好,便不是報喜官,那也是京中來的貴客!

老太太想了想,又讓人趕緊去尋老太爺回來,就說京中來人了。

這檔子時候,老太爺不在怎麽好!

這盼星星,盼月亮得盼了一輩子,許是真盼得兒子高中了,還不早些回來!

這京中來的客人,即便不是為了兒子高中之事,這家中也有當家做主的招呼着。

小厮連忙照做。

老太太這頭又稀裏糊塗得讓人趕緊穿戴好,尋人交待了一聲,“打賞的銀子備些。”

一側的趙媽媽應好。

老太太還不放心,又囑咐道:“多備些,不能寒碜了我們致遠的顏面,日後還要同在京中,傳出去也不好聽。”

趙媽媽又應了聲好。

這些都囑咐過了,老太太才挺了挺身子板,又清了清嗓子,這才由身側的趙媽媽扶着往偏廳去。

柳家是書香門第,慣來有講究,府中招待貴客都在偏廳。如今柳家雖沒落了,這些規矩柳老太爺還是固守的,家中的下人也都知曉。

故而來了客人,又聽是京中來的貴客,下人們便在知會老太太之前,就往偏廳引了。

這偏廳也有講究。

偏廳內堂有主座和次座,是正式會客用的,譬如家中來了親眷之類就在主座和次座這裏接待。偏廳一側還有一扇六扇屏風,屏風之後還有處突出的小廳,與苑中的花苑相連。

這等雅致之處,才是真正用來招呼貴客用的。

旁的人家未必有,但柳家有。

當下,門口的小厮恭敬将柏炎迎到這屏風後的小廳中落座,又請了丫鬟來廳中伺候茶水。

軍中多年養成的習慣,柏子澗環顧四周。侯爺在,他需确認四周安全。

柏子澗踱步到小廳花苑處,只見偏廳內的這座小廳景致絕佳,更頗有些意境。

這些書香門第,尤其是有百年歷史的書香門第,家中任何一處景致都不是白給的。要麽引經據典,來源于某處典籍,要不出自特定的場合,營造寧靜致遠的意味。

苑中的一草一木,屋中的陳設布置都有講究。

這些書香門第的底蘊,普通人家根本仿不出韻味。柳家這座宅子應是柳家祖上留下來的,至少有百年之久了,是座寶地。

确認無樣,柏子澗又踱步回柏炎身後,朝柏炎拱了拱手。

奉茶的丫鬟沒有多留意。

小厮特意告知了一聲老太爺眼下不在府中,已去請老太太來了,老太太稍後就到之類的話。言罷,便躬身行了禮,準備退出去。

柏炎卻輕聲喚住,淡淡:“請問,蘇夫人可在府中?”

他本就是來看蘇錦的。

眼下柳老太爺不在,府中已去請了老太太,但他想見的人是蘇錦。

那小厮見他問起來的人是夫人,眉頭微微攏了攏,如實應道:“二位是來尋夫人的?那便有些不趕巧了,我們夫人今日才随舅老太太和姨老太太去清和寺了,想是,要趕回來也都是入夜的事了。”

清和寺?

柏炎和柏子澗對視一眼。

他們方才從清和寺趕來。

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莫名的,柏炎想起今日禪房中的那道身影來。

俯身脫着鞋襪,身姿優雅而綽約,旁人在一旁說着話,她卻娴靜莞爾,側顏剪影在禪房中的流光掠影中,透着耐人尋味的溫婉妩媚。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當時陸朝安尚在身後煩躁不安,他怕聲音傳到隔壁,便讓子澗将隔壁禪房的透光塞回。

心中,卻反複想的都是先前禪房中的畫面。

後來聽聲音,應當是人離去了。

他鮮有這般對一個女子好奇過,遂也不合時宜得起身跟去禪房窗邊打量。

長廊轉角處,他也正好見到那半個背影。

身後的丫鬟替她撐着傘,雨滴落在油紙傘上,她轉身的時候,正好唇畔微挑,煙垂淡淡裏似是藏了一絲清淡的绮麗。

他想多看兩眼,人已消失在走廊盡頭。

盤了發髻,是已經嫁人了。

他眸間黯沉。

柏炎指尖輕敲桌面,不知為何,當下竟會想起今日寺中的一幕……

小厮見他二人沒有旁的吩咐,便退了出去。

柏炎端起茶盞,又抿一口。

稍許,偏廳之外有腳步聲傳來,應是府中來人。

柏炎放下茶盞,目光迎上屏風之後的身影。

老太太柳王氏正由身側的趙媽媽扶着,一面說着話交待着稍後要見她眼色行事,一面快步入了偏廳,往屏風後的小廳處來。

臨到屏風處停下,小厮悄聲通氣,說客人在問夫人。

老太太腳下踟蹰,是來尋蘇錦的?

不是京中來的人嗎?

老太太一時有些怔忪,但很快又反應過來——那這說明來得不是報喜官了,報喜官哪裏會來府中指名道姓尋蘇錦的?

老太太空歡喜一場。

可既是來尋蘇錦的,便好歹也是蘇家的親戚。她這個做婆母的,理應當去招呼一聲。

老太太深吸一口氣,既是當着蘇家的親戚,她當要拿出些蘇錦婆母的氣度來……

“老太太!老太太!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偏廳中,又一小厮跑來。

老太太不耐煩得瞪了瞪眼。

這一日裏,她經歷了夢到大四喜這樣的大喜,又從大四喜到突然夢醒的大悲,又料想是報喜官來了府中的大喜,臨到跟前竟發現是蘇錦親戚的大悲。

這才剛準備去見蘇家的親戚,這又喚着“天大的喜事”來了!

老太太心中都煩了。

忍不住啐了一口,不滿叨念道:“這有什麽天大的喜事!慌慌張張得做什麽!”

這一日裏竟給她折騰的。

小厮趕緊作揖:“是天大的喜事!老太太,大爺……不不,大人高中了,報喜官親自來府中報喜了!!”

“高……高中……報……報喜官……”老太太似是舌頭都捋不直了。

倒是一側的趙媽媽等人,都朝老太太躬身道喜。

老太太這似是才反應過來,忽得一瞬,竟笑得連嘴角都攏不上了。

一面欣然接受着一衆家仆的祝賀,一面雙手合十嘆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祖上積德!祖上積德!也不枉我這老婆子在佛祖面前求一場……”

老太太念及此處,似是忽然想起今日竟糊塗得偷懶沒去清和寺,便又趕緊噤了聲,生怕打了妄語佛祖怪罪,這才下意識捂了捂嘴角,卻又藏不住心中喜悅,朝小厮問道:“報喜官大人呢?”

小厮先前也激動得忘了說,這才趕緊應道:“小的光顧着來給老太太道喜了,六子領着報喜官正往偏廳這處來了。”

都已經往偏廳這邊來了?

這也恰巧了,小厮話音剛落,偏廳外就有腳步聲傳來。

老太太輕哼兩聲,趕緊挺直了腰板,遂又颔首,收腹,臉上微微斂了先前不加收斂的笑意。

柳老太爺都念叨自己要高中念叨了幾十年了,她耳朵亦聽出了繭。諸如等日後報喜官來家中報喜,要準備好沉甸甸的賞錢,免得日後傳到京中因賞錢太少,兒子、被同僚笑話等等。

而她,亦要端莊矜持。

若是高中了,她便是官家夫人,要有官家夫人的秉持,不可像平日在家中這般散漫。

這些陳年舊語,早前念得老太太是不耐煩得很,眼下,卻都忽得通通湧入了老太太的腦海之中,有了用武之地。

“老太太,給您賀喜了!”報喜官人未至,聲音先至。

這一報喜,老太太險些沒站穩,連忙牢牢扶住身邊的趙媽媽,叮囑道:“扶穩了,扶穩了,可千萬別讓人看出我怯場了,老爺子未回,這家中可就得我撐着不是。”

趙媽媽趕緊應聲。

老太太咽了口口水,人都有些哆嗦了。

……

小廳內,柏子澗的嘴角忍不住抽了又抽。

暫且不提這柳家老太太就這麽将侯爺徹底晾在了腦後,這侯爺在京中還未受過如此待遇不說,就說柳老太太聽說報喜官來了府中這等浮誇行徑,柏子澗就忍不住心中嘀咕——這柳家,似是和想象中書香門第有些不同……

柏子澗說不好當下心中奇異的感受,只得有些擔心得看向柏炎。

來遠洲前,他便聽侯爺不止一次提過,說蘇錦嫁得好,柳家是書香之家……

好像有些打侯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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