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冷汗

報喜官的聲音讓老太太狂喜了好一陣子,這人才步入偏廳當中。

報喜官自京中來,趙媽媽扶老太太柳王氏迎了上去。

“老太太,不,老夫人!給您賀喜了!”報喜官一面報喜,一面作揖。這聲音,動作,表情,配合得三位一體,就是俨然讨喜的範兒。

老太太登時笑得合不攏嘴。

報喜官層層推進:“柳大人春闱高中,殿試時又得了陛下青睐,是陛下欽點的探花郎。”

探花?!!

這可是殿試第三啊!

老太太柳王氏的耳朵可是都聽柳老太爺念出繭子來過的,這狀元、榜眼、探花,均是陛下欽點的殿試前三,連官職和赴任都會得陛下親自授意。

這是潑天的殊榮與福分呀!

能得陛下在殿上親授的官職,又哪裏會小?

一時間,老太太柳王氏猶如踩在雲端裏漫步一般,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起來。

過往,旁人都是喚一聲老太太。

這眼下致遠高中封官,她可就是官老太太,旁人都要稱呼一聲王老夫人的!

“快……快賞,快賞!”老太太整個人都已被抛入雲端,眼下只想在雲端深處多漫步些時候,千萬不要落下,便囑咐身側的趙媽媽趕緊給賞錢。

趙媽媽照做。

報喜官都是見慣市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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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聽說如今的柳家已不比早年,可這沉甸甸一包銀子入手,報喜官還是驚喜的,這柳家也算知曉行情,打賞的銀子委實給的不少。

報喜官心中歡喜,便趕着說了不少好聽的話,權當為這多出的賞銀賣力吆喝幾聲。

偏廳這頭正說着話,偏廳外的腳步聲也傳來。

老太太轉眸,見是柳老太爺回來了。

柳老太爺這是盼了多少年,雖未盼到自己高中,卻終于盼到了自己兒子高中。

蒼天有眼,柳家終是在他這裏光耀門楣了!

論城府,論氣度,柳老太爺自是都要優于老太太的。

報喜官又将方才說的話又朝柳老太爺恭賀了一番。柳老太爺一面捋着胡須,一面收斂着笑意,朝老太太問道,“可給過報喜官賞錢?”

報喜官自己笑容滿面應道,“給過了,給過了,多謝老太爺和老夫人慷慨。”

柳老太爺和老太太都是一家人,自然不會給兩家錢,這些規矩報喜官心中都是知曉的,也自然不惦記着能多竄些銀子了。

他是來報喜的,柳家上下自然都以禮相待。這報喜官的差事途中雖辛苦,卻是正緊的朝廷差事,到了各家府邸更是被人捧着、供着,銀子也賺得多,其實是份美差。

故而京中做這差事的,也大多是家中在朝中有些關系的。

報喜官心中想着,這檔子報喜也差不多了。卻似是,還是未見到柳致遠柳大人的夫人,照說這也應當是一并見見的……

報喜官除了報喜,還要回朝中通告高中之人家中情況,但這些都是錦上添花,有則好,沒有也不是他當合計的,他已做好分內的差事,當下,就等着柳家人安排個住處給他歇息一日,就返程回京了。

果真,柳老太爺是懂行當的,“京中來遠洲路途遙遠,大人舟車勞頓,若不棄,便在府中歇一日吧,明日打點好了,再行返程。”

報喜官卻之不恭。

這頭,柳老太爺剛喚了小厮引路,報喜官也才走出兩步,柳老太爺又忽然喚住:“大人且留步……”

報喜官應聲回頭:“老太爺,您說。”

柳老太爺自是滿面春風還未散去,臉上還挂着春意在,又并着有些好奇,朝他打聽道:“敢問大人一聲,致遠既在殿試上被陛下欽點為探花郎,朝中可已安排他赴任的官職?我與他母親都不在京中,也不知曉具體。”

柳老太爺話音剛落,報喜官這端倒是詫異了:“老太爺,您……”

報喜官頓了頓,遂又開口反問道,“您不知曉?”

他這報喜官照說也是朝廷命官,是朝中專門安排來為前十三名的進士家中送正式喜報福音的。

換言之,他是等走完了正常手續才拿到的喜報前來遠洲城送信的。說白了,就是朝廷官方送個證明出來。

但中探花這麽大的事,殿試上自然是親授了官職的,換作以往的人家,早就修書一封,将來龍去脈同家中說得清清楚楚,家中早已歡天喜地,等報喜官來家中,就是添個好彩頭的。

可這柳老太爺這頭,竟是問他柳致遠柳大人的官職?在何處赴任?

報喜官有些遲疑,便是這位柳致遠柳大人不知曉這其中的約定俗成,這京中也定是有人提醒的,報喜官心頭隐約覺得何處不對……

果真,柳老太爺這頭也懵懵搖頭。

報喜官便知這探花郎是真的未提前告知家中一聲赴任的消息。

這便奇了。

合則今日他也是來報喜的,就是何處不對也是柳家家中的事,伸手不打笑臉人,報喜官便再躬身行了個抱拳禮,朝柳老太爺躬身道:“恭喜老太爺,柳致遠柳大人得了陛下欽點,授翰林院編修之職。即日內,需親自回家中報喜,且等見過父母,便可攜家眷啓程赴京中任職了。”

翰林院編修是什麽職位?

老太太好似兀得從雲端踩空,一朝落地。

這都中了進士三甲了,不得安排個什麽知府、侍郎或是員外郎的職位嗎?

老太太對官家知曉得不多,這僅有的知府知縣侍郎員外郎還都是平日裏四處聽來的。

殿試春闱三年一屆,探花郎可不是鳳毛麟角嗎?怎麽就安排個什麽翰林院編修就完了?

見老太太一臉懵,報喜官也有些懵。

看模樣,老太太似是全然不知翰林院編修是做什麽的。

這柳家怎麽……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報喜官這頭尴尬着,柳老太爺那頭卻是喜出望外。

方才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當下,見得老太太正同報喜官大眼瞪着小眼,似是還有要質疑之勢,柳老太爺便趕緊制止,朝報喜官作揖道道:“多謝陛下恩典,竟是翰林院編修之職!”

報喜官的臉色這才正常些。

他先前險些就道,這柳家還真是拎不清輕重之人。

這翰林院編修可是正七品之職,負責修書撰史,起草诏書和伴讀侍讀之事,雖是文書之職,卻能熟練掌握朝中政局動向和國中事務。

換言之,就是陛下特意留任在京中之人,待日後再看如何安排。

這是好得很的官職啊!

這都拎不清,就有些掉價了。

好在柳老太爺心中清明。

報喜官也只當老太太是糊塗罷了。

“那便恭喜老太爺和老夫人了!”報喜官眼力何等的通透銳利,當下,便看明白這老太太怕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柳老太爺,他也不在此處多妨礙,這便又行了個禮,随先前那個領路的小厮去落腳歇息之處了……

這報喜官前腳剛走,老太太果真問起:“怎麽,這翰林院編修是個什麽職位?我兒都高中探花了,怎麽就不是個什麽知府、知縣、侍郎員、外郎之類的官職?”

老太太是真不知道,但老太太就知道這探花郎是不好中的!

她兒子便中了!

柳老太爺瞥她一眼,正愁找不到機會訓她一頓,當下便來了氣勢:“你好生糊塗,先前還險些讓人瞧了端倪去,若再是在人報喜官面前說些什麽不敬的話來,致遠的前程怕是都要受損!”

老太太果真被吓唬住,怎麽就致遠前程受損了?

這些年,柳老太爺沒少受過老天天的氣,難得有的放矢,心中別提多舒坦。

可老太太老實是老實了許多,卻還是遲疑問起,“這翰林院編修……是大官?”

柳老太爺嗤笑一聲:“你以為那些知府,侍郎,員外郎這麽好做?這官場浸。淫幾十年都做不到這些位置的人大有人在。這翰林院編修雖不是品級多高的官職,可卻是平日能在禦前行走的文書之職。做翰林院編修,既能盡快熟悉朝中之事,又與旁的官員都混個臉熟,還能在禦前露臉,這是打着燈籠找不到的好事。我們柳家在朝中能有什麽關系根基?致遠能得這差事是得了陛下喜歡與信任才能留用此職,你這婦人!”

到最後,連你這婦人都用上了!

心中的優越感躍然紙上。

可就唯獨這回,老太太對他口中這幾字都未曾生氣。

反倒覺得,這平日裏酸腐的柳老太爺竟是有這麽大學識和見聞的,當下,又追問道:“那就是說,我們家致遠得了一份天大的好差事?”

柳老太爺重重點頭:“柳家今日在朝中能有何根基?眼下,已是致遠最好的出路。”

得了柳老太爺肯定,老太太這臉上緊張的神色又悉數隐去,全然換回了先前的欣喜,“我兒致遠這是出息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這老婆子日後在遠洲城都能擡起頭來了,那王惠氏,沈王氏,還有隔壁那宋老太太,城南的張老太太,只怕聽了我們致遠高中的消息,都得将心中的酸意往肚裏吞了……”

老太太真情流露,已全然将小廳中有客之事抛在了腦後,根本想不起來。

而柳老太爺更不知曉有客人在,遂又問起:“兒媳呢?這麽大的事,怎麽不見她?”

這頭,柳家總算想起了蘇錦來。

“阿錦?”老太太這也才想起蘇錦來。

今日下着雨,蘇錦還在清和寺中,老太太心中暗道一句不好,只怕要遭老太爺苛責了,當下,也瞞不過,只得支支吾吾交待,“今日不是約了我娘家親眷一道去清和寺嗎?我見這下雨天的,膝蓋裏痛風,哎喲……”

老太太一面說着,一面就半彎着身子去摸自己的膝蓋,“這老。毛病啊,疼得都站不起身來了,可這人都去了,又不好失約,阿錦見我難做,便主動說起要替我去清和寺了……”

老太太言罷,朝身側的趙媽媽使了眼色。

趙媽媽一唱一和:“老太太您慢些……”

趙媽媽剛開口,忽然想起方才報喜官說的,這檔子該改口喚作老夫人了,趙媽媽便道:“老夫人您先坐下慢慢說,這痛風的毛病要是有犯了,實在遭罪……”

老太太亦在一側,時而捂頭,時而捂膝蓋,還不時擡眸瞥向柳老太爺,此地無銀三百兩。

柳老太爺自然知曉她又在演戲,合則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麽拎不清,柳老太爺恨鐵不成鋼:“你啊你,分不清時候,明知就這幾日放榜的消息會來,我怎麽囑咐你的!你還讓兒媳去清和寺,這報喜官不見兒媳在,回了京中會如何說我們柳家,如何說致遠,你怎麽都不多想想!”

柳老太爺這麽一說,老太太倒是不裝了。

她怎麽忘了這麽一出,若是傳出去,那致遠同阿錦……

老太太這倒有些警惕了。

“讓人去喚兒媳了沒有?”柳老太爺也不多說了,只是問。

老太太懵懵搖頭。

方才,光顧着歡喜和應酬報喜官去了,全然忘了蘇錦還在清和寺中。

老太太平日在家中的時候居多,都喚的是阿錦。

少有喚兒媳,蘇錦之類。

苑中都是知曉的。

“那還不快讓人去寺中将夫人請回來!”柳老太爺這頭都發話了,老太太身邊的趙媽媽趕緊去做。

顯然,老太太心中還在忐忑着。

少時,“喲!”老太太忽得想起什麽一般。

這家中還有客人在屏風後的小廳那頭呢!

我的天!

先前怎麽就被報喜官給打岔忘了,老太太“嗖”得一聲起身,柳老太爺吓一跳。

老太太上前,悄聲道:“方才報喜官一來,給打岔了,我險些給忘了,阿錦那頭自京中來了親戚,正在小廳那頭候着哪……”

蘇家的親戚?柳老太爺微怔。

可當即,又臉色難看得看向老太太,悄聲又厲聲道“你怎的不早說!你!……”

柳老太爺心中窩火!

先前他二人在偏廳中的那番話,能這般說給外人聽嘛!

老太太臉色遂也難看了幾分。

她這……不也是一時喜急就給忘了嗎……

“你啊你!”柳老太爺都不知說什麽才好。

當下,狠狠甩了甩衣袖,便往小廳處去。

這小廳就在偏廳當中,橫豎先前的話是被人全然聽了去,他柳家還是書香門第,說方才那些話其實并不中聽,柳老太爺心中是惱死了老太太。

可當下小廳中還有客人在,又是蘇錦自京中來的親戚,柳老太爺更不好在偏廳中發作。

老太太快步跟上去,也不用趙媽媽扶了,走路也走得不見慢了。

老太太是生怕老太爺發起火來,會當着外人的面,尤其是阿錦家親戚的面重重訓斥她一頓,那她日後在這府中,在阿錦面前才是做不了人了。

老太太哪敢遲疑。

柳老太爺和老太太終于自屏風後露面。

柏子澗心中已重重吸了口氣,又重重嘆了口氣——這趟柳家之行,他也算開了眼界了,心中對這柳家的日常也算是有所判斷,不敢恭維。

此時,柏子澗見柏炎手中握着杯子,既不吭聲,也不飲茶,更猜不透侯爺心思。

他尚且如此,那侯爺對這柳家的判斷怕是要比他的深刻得多才是……

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露面。

“對不住,對不住,家中有報喜官來,招呼不周。”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滿臉笑意加歉意,一襲話,很自然得将事情抛給了報喜官,倒将老太太給摘了出去。

柳致遠高中,招呼報喜官自然是更重要的事。

他們既是蘇錦的親戚,便也是柳家的姻親,也應當是理解的。

也好似,是變着方說,他們來得不是時候……

柏子澗在見識了老太太的行事之後,已不知曉這柳老太爺是大智若愚,還是真愚……

尤其,還是在侯爺面前。

伸手不打笑臉,柳老太爺和柳老太太應是深谙其中道理,便都笑臉相迎着,柏子澗瞥見侯爺嘴角亦勾了勾,指尖輕叩桌沿。

柏子澗又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不笑,倒還好些……

一面皮笑肉不笑,一面指尖還扣着桌沿,這已是怒意的前兆。

柏子澗只覺慎得慌。

可老太太這頭心中卻泛起了嘀咕,

這阿錦家的親戚,瞧着也是小輩模樣,便算是她先前将他忘了,怠慢了,可眼下老太爺這頭都帶了她來給他笑臉賠不是了,他不趕緊起身相迎,客氣問好,他還在等什麽!

而且,方才他們不明顯是招呼報喜官去了嗎?

報喜官是京官,自然是要先招呼的,既然真人都躲這裏聽到她家致遠高中了,不主動出來道賀便也算了,她與老太爺都來示好了,這小輩怎麽還端上了,見了長輩也不起身什麽的……

老太太心中的不悅稍許湧起,臉上的笑意明顯收斂。有些不怎麽友好的意味浮上了面色。

老夫老妻幾十年,老太爺端地知曉她這是又要作,趕緊拱手朝着眼前的人行禮,“是柳家怠慢了,實在對不住。”

這一正式揮袖,正好将老太太給打斷攔下來。

老太太莫名看他,意思是,這怎麽還給晚輩行起禮數來了?

這不是荒唐嗎?

柳老太爺可不荒唐。

既是蘇家的親戚,還自京中來,定然知曉報喜官來家中是何等事情。

可這人卻神色平淡,衣着華貴,即便聽聞致遠高中探花都不怎麽動聲色,定是非富即貴。

見了他與老太太前來,也未第一時間起身相迎,一是說明原本就居高位,習慣了旁人躬身奉承,二來,先前就已全程聽了他與老太太的一番話,覺得蘇錦在家中得了怠慢,心中不悅,所以本就是不準備起身行禮的。

同老太太相比,柳老太爺會察言觀色得多——一側的跟班佩着刀,一只手一直按在佩刀上,這應是軍中之人的習慣。

柳老太爺心中稍許哆嗦了一聲。

京中來人,衣着顯赫,又有軍中之人做侍衛,方才聽了致遠高中探花也無動于衷——柳老太爺心中咯噔,這人怕是千裏迢迢來看蘇錦的。連致遠高中之事都未曾放在眼裏,柳老太爺忽得想起蘇家早前在朝中有些隐晦的關系……

蘇錦的父親過世,他以為這關系便斷了。

可眼下,柳老太爺忍不住背後冒了一絲冷汗……

想起蘇錦嫁到柳家的三年,柳老太爺臉色忽得煞白了起來。

就在老太太看他古怪的眼神時,偏廳中小厮興匆匆得腳步聲傳來,也顧不得他們在小廳中見客,拱手興奮道:“老太爺,老太太,大人回府了!”

大人?哪個大人?老太太愣了愣,很快便反應過來。這柳家家中的大人可不正是他的兒子柳致遠嗎?

致遠回府了!老太太眼中的喜色已關不住。

老太爺卻連掌心都犯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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