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陸遜面色沉靜如水,月色落在他的眸間,似墜入深潭的星光。他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摁在景玥手背,爾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景玥的手掰開。
他道:“我教你絕世武功,是讓你和我好好合作,而不是讓你動不動就想殺了我......景承珏,你不用懷疑我,我不會做對你侄兒江山有任何威脅的事情。”
說完,也不待景玥回答,陸遜彎腰将地上的火折子拾起,拿過景玥手中的秘籍在石幾前半蹲下來,他重新燃起一火折子,吹了吹石青扉頁古籍上的灰塵。
原書中的附錄詳細記載了陸文英創設的“百曉獨孤劍法”和兵法詳細內容,陸遜記憶優于一般人,他将原書看了三遍後就記住了。
這一兩日,他打着校驗古籍的幌子,專門默寫秘籍,直到今夜景玥過來之前才完成。
陸遜将複制的贗品小心擱在青銅盒中,用琉璃伏羲鎖重新鎖上,爾後将秘籍貼身藏好。
景玥垂手站在一旁,他看着陸遜做完一切,這才出聲問:“那你想做什麽?”
“活下去。”陸遜扶着膝蓋直起身,懶懶地一舒筋骨,擡眸看向窗外的月色,淡聲道:“等開閣之事一過,我便找個理由離開......江湖那麽大,随便一個犄角旮旯就能寧靜過一輩子。”
這話一出景玥臉色瞬變,他斂了眉峰,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松開,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将那句“我想帶你回安王府”的話咽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開口說話,語氣帶着些失落,“事情辦完幹淨利落甩手走人,在你心裏我算甚麽?你說我們是床榻伴侶......就算是各取所需,也要呆在彼此觸手可及的地方。江湖廣闊,你要本王去何處尋你?怎麽尋你?”
有風從外頭湖面吹來,輕輕柔柔地裹在兩人周身。
陸遜神色很淡,對景玥的話無動于衷,一雙眸子波瀾不驚。俄而,他移開目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轉身朝外頭走,“王爺,三更天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勞煩王爺帶我去府上見一見陸三爺。”
·
安王行府西廂園甚是寬敞,軒窗外種着一叢綠油油的竹子,東邊牆角挖了一汪清潭,夏夜有涼風陣陣,屋裏也不會覺得太熱。
陸三爺熄了燈燭在榻上歇息,倏爾,門“吱呀”一聲從外頭打開,他瞬間驚醒,從床上坐起厲聲呵道:“誰!”
陸遜踏着月光走進來,他朝榻上的人躬身作了一揖,道:“文若見過三爺。”
Advertisement
陸三爺抿唇,沉默着沒答話,只冷冷地看着陸遜。
陸遜也不惱,微微一笑道:“這些日子雜事繁多,一直沒能抽身來見三爺,請三爺見諒。三爺不滿我為何狠心殺二哥,心裏憋着氣,文若自是知道,我今日便是來向三爺解釋這一切的。”
說着,他走至桌邊,将燭臺點亮,爾後在床榻邊坐下,伸出一根食指說道:“第一,淮陽城楚楚館的那夜,您是眼睜睜看着那小倌與二哥合謀暗害我們的。從蕭山南下一路遇到的黑衣刺客,手段毒辣得很,我們多次險些遇害,這說明二哥他根本就不想教咱們回平江。只要我死了,家主之位非他莫屬,到時候您在陸家的根基,還有我爹爹、六叔父、八叔父他們都會被二長老他們一個接一個除掉。”
“另外,”陸遜伸出第二根手指,他道:“每逢開閣,陸家家主之子需嫁入皇族。我爹爹做家主這麽多年,膝下僅有我一個兒子,我娘風韻猶存,然而卻再也沒有孕育出姊姊或者弟弟,這中間的端倪三爺您沒看出來麽?分明是有人不願意看到我爹爹再有孩子,而對我娘的身子做了手腳。因為一旦我有了弟姊,開閣時嫁入皇族的人便會有多種選擇,也就不會形成如今這種兩難的局面。”
“我若是同意嫁入皇族,陸府會因為‘男子易弁而釵’在江湖上聲譽受損,我若不同意,陸府便是不守約定抗旨不尊。在這進退兩難的境遇中,陸家家主被推到了風口浪尖直接和皇族形成對立。您可能會說,規矩是死的,聖上寬仁溫厚,只要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将陸府的難處告知聖上,一次不守約定也無關緊要。”
“可是三爺,”陸遜嘆口氣,他道:“從‘家主之子嫁入皇族’這條約定中獲益最多的,是二長老。大長老膝下無子,二長老之子陸遠便是陸府長子,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逼我出嫁,到時候,陸府還會盡數落入二長老手中。”
“所以我不得不殺了陸遠,為了自保,也為了陸府能在朝廷、江湖兩方的壓力下繼續屹立不倒。”
這一番話說得鞭辟入裏,陸遜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将陸府身處的危險境地向陸三爺分析了一遍,并将陸峋暗中拉攏監錦司和安王的事情說了出來。
其實陸府從誕生起便是個禍害,皇族忌憚陸文英手中的兵權,就算陸文英解甲歸田也無濟于事,江湖人又觊觎天一閣中的秘籍,這便将陸府放在了兩方甚至更多方的矛盾中。
陸府能撐兩百年只能算是個奇跡,如今陸家已到了強弩之末,毀滅在旦夕之間,族人除了自保別無他法。二長老陸峋就是看清楚了這一點,所以才暗中投靠監錦司、安王等朝廷勢力,想盡各種辦法逼死原主。
“遜兒......別說了。”陸三爺擡手掩面,眼淚奪眶而出,泣不成語。
陸遜的這番話如同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了自己臉上,連帶着五髒六腑都火辣辣地疼,他活了這麽多年,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不及弱冠之年的少年看得通透。
他自诩對陸家肝腦塗地,卻拎不清大是大非,以至于險些将一片丹心變成了毫無意義的愚忠。
屋子裏陷入長久的沉寂,三爺的啜泣聲不絕入耳,陸遜抿了抿唇,嘆口氣繼續說道:“三爺,文若今日來還想再向您詢問一件舊事。”
“你說,只要是我知道的,定會事無巨細地告知。”三爺抹了抹眼淚,點頭道。
“十六年前,安王世子被擄,安王妃被殺。刺客有兩波勢力,一波是監錦司,另外一波,據瑾月親口說,乃我父親陸峰所指使,是這樣麽?”陸遜問。
此話一出,默不作聲站在他身後的景玥眸子一凜,垂在身側的手收緊了。
陸三爺臉色一僵,他舔了舔嘴唇,猶豫半晌搖頭道:“不是。你父親當時并沒有權利指揮那群教徒......”
“教徒?”景玥沉聲打斷,“那群手腕上有火焰印記的黑衣人,你叫他們教徒?”
陸三爺嘆了口氣道:“這事得從陸家守護的另外一個密事說起。在陸紹的父親出任陸府家主時,曾秘密收到一封來自顯宗的親筆禦信,信上顯宗命他于江湖上搜尋武功高強之人,并成立一個名為‘祆月教’的組織。該組織甚是隐秘,來無影去無蹤,如同鬼魅。他們由陸府管轄,為皇帝辦事。祆月教就好比是皇帝遍布在江湖上的爪牙,專司暗殺各種想要謀逆當朝的叛賊。若是聽聞江湖上某位德高望重的人突然無緣無故失蹤,這多半就是祆月教下的手。”
“指揮祆月教有一令牌,名曰‘火符’,只傳給陸家家主。然而火符剛傳到陸紹手中沒多久,便出了變故。”
陸三爺擡手扶額,思忖着往事,過了一陣子才慢慢續道:“當年陸紹被迫開閣,先皇勃然大怒,派了監錦司瑾月公公前來問責,瑾月武功極高,根本不聽陸紹解釋苦衷,揮手便殺了陸紹長子陸岘。”
聽到這,景玥挑了挑眉,略一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整個人身子都沉在燈影裏,似笑非笑,一雙眸子亮得很,像是将屋裏那點燭光都收在了黑黝黝的瞳仁中一般。
陸三爺續道:“瑾月當着陸紹的面殺完人,逼着陸紹和朝廷立下了與皇族聯姻的約定,爾後他剝了陸岘的臉皮做成人.皮.面.具戴在自己臉上,冒充陸岘監視陸家,并以先皇的名義,強行要回了鬼符。這件事只有陸紹和我知道,後來陸峰做了家主,我才将這些告知于他。至于十六年前安王府遇刺一事,陸峰根本毫不知情,何談指使?”
陸遜沉默着聽完,他轉頭看向景玥,聳了聳肩道:“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說過要讓你知道兇手是誰。這下王爺可莫再老想着怎麽殺我了。”
景玥苦笑,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唇角,他道:“罷了罷了,我認錯好不好?陸少主寬宏大量,只當适才我發了瘋,行麽?”
“不行,我記仇的很。”陸遜笑着搖頭,他對上景玥的眸子,眯了眯眼眸道:“這下王爺可惹惱我了,你再不跟我說實話我以後便不理睬你了。”
景玥無辜,“說甚麽實話?你冰雪聰明,我還有甚麽事瞞得過你。”
陸遜冷笑,“瑾月已經死了,那麽如今在陸府上的那位大長老是誰?”
“什麽!”陸三爺驚得眼皮直跳,他瞪着眼睛,張口問:“你說大長老怎麽了?”
景玥沒理陸三爺,他看着陸遜笑罵道:“狼崽子就你話多,快些辦你的事。”
陸遜癟嘴,他轉頭看向陸三爺笑着擺手道:“三爺不必擔心,有我和景玥在,陸府不會出事。如今二長老走投無路已經開始殺人滅口了,您回去太危險,所以還請您在安王府上多住幾日......文若今日前來,想求三爺寫封書信。”說罷,他從懷中摸出紙筆,擱到了陸三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