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人看着三爺寫完書信,這才從西廂房走出。
月鈎西沉,夜風拂頰,微涼,草蟲嗡鳴,流螢浮草,甚靜,仲夏繁星鑲在天井一方的蒼穹中,瞧着便離人遠得很。
陸遜在階下站定,松了松筋骨,長舒口氣,擡手輕捶酸澀的肩膀。
“我若真有心殺你,你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景玥在陸遜身旁立定,他擡手捏了捏陸遜小巧的耳垂,輕聲道:“七七一過,跟我回安王府,行麽?”
“不。”陸遜搖頭,他轉身對上景玥的目光,面色很淡,“王爺若真是為了我好,便放過我,教我浪跡江湖罷。”
身後是水晶石般晶瑩的繁星,陸遜眼眸兀自清亮,好似永夜裏的一盞琉璃燈,照着景玥的靈魂,教他周身的血濁無處遁形。
景玥抿唇,眸子暗了下去。世人都說他翻手可殺萬民,覆手可救蒼生,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怎麽也留不住眼前這位白衣少年。
沉默良久,心裏不知作了多少掙紮,最後景玥啞着聲音道:“好,本王放你走。”
兩人不再說話,一路沉默着重新回到天一閣。
景玥一撩衣袍,在木椅上坐下,擡手在書案上敲了敲,道:“出來罷。”話音剛落,一抹身影便從屋梁上躍下,恰好落在了陸遜面前。
陸遜看着那張毫無生氣的白臉,不動聲色地拱手作揖,“文若見過大長老。”
那“大長老”側身避過,連連擺手道:“公子快起身,不敢當。”說完,他擡手摁在脖頸前,聽得皮肉微弱的聲響,上頭一層慘白的面皮便撕了下來。
陸遜看了那人一眼,挑眉,回頭看向景玥,“趙楹?”
“嗯。”景玥勾了勾唇,他道:“我教趙楹護送陸遠屍體快馬南下,并叫他将兇手是你的消息透露給陸峋,陸峋顧及其他,悲憤之餘定不敢興師動衆搜查兇手,這樣可确保在七七開閣前,江湖上不會掀起沒必要的動亂。不過趙楹先扮作瑾月,後扮作大長老的舉動,惹惱了瑾月,所以咱們才在半路中遇到了他的追殺。”
陸遜聞言冷哼一聲,他道:“所以我那日說王爺并不是為我收拾爛攤子,而是為了你侄兒,這句話倒是歪打正着說對了。”
“狼崽子牙尖嘴利的,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來埋汰我。”景玥苦笑,他擡臂将陸遜拽進懷裏,與陸遜十指相扣道:“瑾月離了陸府北上,趙楹才得以混進陸府。雖然咱們中途出了點岔子,不過因禍得福,本王抱得了美人歸,還有甚麽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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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好算計。”陸遜不理他,只冷笑,“我說你哪裏來的好意教趙楹在陸府看護我,原來是這麽一出,倒是我蹭了你侄兒的光。”
“啧......你既惱我那夜拿殺你的話威脅,直說難道不好麽?幹甚老提他?”景玥擰眉,有些不悅,他伸手将陸遜的臉扳過來,輕輕吮吻了一下,道:“莫要生氣了,再動不動拿我侄兒說事,我便惱你瞎吃飛醋。”
陸遜癟嘴,小聲嘟哝,“誰還不是小公主了?我天天說要殺你,你受得了麽?”
景玥微微一怔,只見懷裏人微嘟着嘴,鴉翅般纖長卷翹的濃睫遮着眸光,模樣甚是乖巧。
他長嘆一聲,收緊了抱着陸遜的臂膀,輕聲哄:“我錯了,你怎樣都行,不惱了行麽?”
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趙楹看傻了眼,他侍奉王爺這麽多年,從未見過王爺耐着性子哄過一個人,一時間震驚到将陸遜連着打量了好幾眼。
窗外長庚星閃爍,東方既明。
陸遜将目光從軒窗外收回,該說的已經說清,該辦的事也已辦完,緊繃的神經終于可以松懈幾分,他長舒口氣,推着景玥的肩膀站起身,“回去罷。”
“我回哪裏去?”景玥挑眉,賴在椅子上不走。
陸遜皺眉,正要攆人,忽聽外頭傳來一陣嘈雜。
琪玉兒在外頭扯着嗓子嚎:“公子,老爺喚你去前廳,安王府來人了,說要住在咱們府上呢......哎呦!你們憑甚麽不讓我進去?老爺不許?我是公子的貼身小厮兒,有甚麽不許進的!”
陸遜轉頭看向景玥,後者正笑吟吟地喝茶,甚是閑适,“本王說了,待我辦完事,我自會來陸府。”
“......”懶得再和景玥廢話,陸遜将衣衫整理好,轉身下了藏書閣,自始至終都沒再看景玥一眼。
景玥也不惱,只瞧着陸遜的背影笑,待那抹白衣消失在朱門後,這才移回目光,他看向趙楹淡淡道:“留陸峋一條命。”
“屬下明白。”趙楹點了點頭。
陸遜跟着琪玉兒去了前廳,陸家長老們已在八仙椅上落座,茶點擺在桌上,東首上賓位端坐着景玥。
他團手朝八位長老行了禮,這才看向景玥,當初就不該教景玥淩波微步,以致于他的輕功已經達到了淩風而行的境界,這才眨眼的功夫便趕在了自己前頭入廳。
而且景玥不知何時換了衣裳,只見他端坐明堂之上,着鸾鳥紋錦方心曲領紫袍,袖邊金線勾紫鸾鵲紋,腰挂白玉佩,發束紫金七梁冠,氣宇軒昂,甚是俊美。
陸遜不動聲色地朝景玥振袖行了大禮,“陸遜見過王爺,王爺金安。”
“少主快快請起。”景玥揮了揮衣袖,轉頭朝陸峰道:“陸少主守護天一閣勞苦功高,今日早宴便留他一起吃罷。”
“但憑王爺吩咐。”陸峰點頭,他看向陸遜道:“還不快謝禮。”
于是陸遜又朝景玥行了大禮。
仆役擡着木桌上前,在最下首擱下,陸遜行禮後和景玥面對面坐着,兩人遙遙隔了整個前廳。
陸遜擡眸看向景玥,啓唇,無聲說了四個字。
景玥瞧在眼裏,微微一愣,爾後笑着搖頭,眼底的寵溺漫延開來。
狼崽子罵他是“衣冠禽獸”。
膽子越來越大了,得好好收拾才行。
丫鬟們端着盤子布菜,衆人推杯換盞。酒席上說得無非是些客套話,陸遜聽景玥和七個古稀之年的老狐貍打秋風,只能感慨景玥比老狐貍更狐貍。這頓早膳吃得甚是雞飛狗跳,他正覺無趣,忽有陸府管家領了一人前來,“老爺,陸三爺派人送來書信。”
這話一出,滿堂衆人神色瞬變。
陸峰用帕子擦了嘴,起身朝景玥行了一禮,致歉道:“有些家事需要處理,請王爺見諒,老夫先退席了。”
景玥挑眉,大言不慚道:“陸府和皇族互通姻親,向來不分你我,陸家主不必客氣,有甚麽事便在這裏處理罷。”
“......”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吃飯的陸遜扯了扯嘴角。
安王已經把話說得如此簡單直接,陸峰就是再不情願也不好推辭,只能傳了送信人進來。
信由銅管封着和琉璃伏羲鎖一起放在木盤上,陸峰當着衆人的面挑開泥封,取出了信紙,粗略看了一眼後,他将信的內容念了出來:“諸長老如晤:吾于平江尋得住處,瑣事纏身,暫不回府,一切安好,諸位不必挂念......現将伏羲鎖送回陸府,爾等定要好生看管......七七當日吾必歸。謹此奉聞,勿煩惠答,勿煩尋我。”
話音落下,廳上陷入長久的沉默,衆人面色各異,暗自思忖。
二長老陸峋斟酌一番後開口道:“我們七人手上各執一塊伏羲鎖,如今三爺的那塊也已歸回,然而七七開閣還有四日......依我看,三爺的這一塊可由大哥暫時保管。”
“不妥。”陸峰想都不想便搖頭拒絕,他意識到自己說話過于生硬,當下咳嗽一聲補充:“大哥不問府上之事已經多年,我們便莫要給他添麻煩了。”
“怎麽就叫添麻煩?”陸屹不高興了,他拍桌站起,粗聲粗氣道:“伏羲鎖每人一塊最公平,若是一個人多拿一塊,保不住要搞鬼。”
“五哥,你怎麽和三哥說話的!”八長老不悅,呵道:“都是如同手足的兄弟,大家之間有甚麽搞鬼的?”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陸屹看了陸峰一眼冷笑,說話陰陽怪氣。
于是,适才還謙恭溫和的七位長老瞬間便翻了臉,衆人圍繞伏羲鎖歸屬問題吵得不可開交。
景玥坐在一旁看夠了戲,這才拿着筷子敲了敲茶盞,朗聲道:“莫吵,莫吵。”
他的聲音不大,但威懾力極強,衆長老瞬間便止了聲音,紛紛轉頭看向景玥。
景玥道:“既然誰都不同意一人拿兩塊伏羲鎖,不如你們七人都交出自己手中的伏羲鎖,爾後将這八塊放入天一閣中,每日派人輪流看護。這個法子如何?”
衆長老面面相觑,誰都沒開口說話。
寂靜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陸峋率先點頭答應,“這法子甚妥。”
陸屹跟着附和:“我也同意。”
景玥微微一笑,看向陸峰,“陸家主以為如何?”
陸峰輕輕皺眉,他看向四長老、六長老和八長老,四人思忖片刻,最終也相繼點頭同意。
于是,經過衆人一番商議,決定将伏羲鎖放在二層藏書閣中,陸遜依舊看護天一閣,另外增派各長老的親信護衛。
餘下四日,八位長老分作四班,兩兩一組,今日由陸家家主陸峰和二長老陸峋看護,明日則換作其他長老。
丫鬟們上來将杯盤撤下,換了清茶。
伏羲鎖的事情談妥,早宴也吃得差不多,接下來便是商讨安王下榻陸府一事。
陸峰抿了口茶,思忖片刻轉頭對景玥道:“王爺下榻寒舍,老朽甚覺蓬荜生輝,現騰出府上南園一處,小門小戶不比王府華貴,還望王爺莫要嫌棄。”
景玥将茶盞擱下,拱手行禮道:“陸家主客氣。”
“應該的。”陸峰道:“遜兒,帶王爺去南園歇息,派幾個小厮丫鬟過去,好生照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