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順康三十三年的隆冬剛過,春寒料峭,老安王七十大壽,在蜀中藩國的府邸開了筵席。朝中來了不少人,連之國就藩的其他幾位老王爺也千裏迢迢趕來拜壽。衆人擠擠挨挨地圍在後園的廊舫裏,天還飄着細雪,湖岸邊的梅樹開得正好。
“先帝已病了多年,太子只有六歲。說是壽辰宴,實則是試探安王府站哪一隊。”景玥嘆了口氣,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吻着陸遜柔軟的耳垂,“先帝的那幾個皇子都來了,全圍在我身邊,嚷嚷着要我抱起來折梅花玩兒,我那時煩得很,卻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将每一個皇侄都抱起來,好容易逃出來,就在湖邊的梅樹下遇到了你。”
景玥輕聲說着,眼前現出那景象來。
細碎的雪沫子綿綿落下,将天地都連在了一塊兒,灰白天色中,緋紅的梅花便格外顯眼,那人穿着一襲月白夾襖長衫,玉帶束發,橫在一棵梅樹的樹枝上歇息,雙臂枕在腦後,一條腿吊在半空中,随着墜下的衣擺來回晃,花瓣落了滿身、滿肩。
“我那時......沒有斷袖之癖,性子也不像現在這樣。”景玥呵出口氣,他輕聲道:“可是那樣的湖,那般的雪,還有那樣的梅花,猝不及防瞧見你,我還以為是梅花變的精怪。”
陸遜皺了皺眉,他打斷景玥的話,擡眸道:“那是平江陸府的少家主陸文若,不是我。”
景玥卻搖了頭,他篤定道:“是你,我知道是你,你們二人天差地別,我分得清。”
老安王壽辰事關重大,江湖上的平江陸家也來賀壽,家主陸峰帶來了少家主陸遜,他平日裏常聽老安王說起陸家,說起陸峰。
濁酒江湖,打馬仗劍,哪個男兒小時候沒有一張鬥笠、一柄長劍、一襲白衣走天涯的豪氣,他聽着父親講江湖上的趣事,心底頗為羨慕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陸家少公子。
所以老安王壽辰,他在連片的錦繡衣擺間尋找着那位公子,衆裏尋人千百度,那人卻在梅花叢中睡。
聽見聲響,那人微微偏頭,雙眸清澈得很,像盛着滿天星的湖水,被裹着梅花冷香的微風一吹,漾起一層慵懶的漣漪。“我現在還記着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景玥輕輕笑了,他收緊圈住陸遜的手臂,說道:“瞧見我,你似乎十分驚訝,瞪圓了眸子,說‘呀,好帥一男的’,那模樣眉眼,可俏皮了。我沒聽明白你那話的意思,不過瞧你的表情,琢磨着你是在誇我,遂縱身一躍,也跳上了樹枝,在你身旁蹲着。”
“後來樹枝壞了,我們倆人摔在地上,你疼得淚珠兒在眼眶打轉,說甚麽‘怎麽做個夢痛感都如此強烈’,我笑着替你摘掉頭發上的花瓣,湊過去想問你哪裏摔疼了,怎料你突然就像換了個人,抿着唇一把将我推開,眸子也不似我最開始瞧見的那樣清澈,黑沉沉的,一點都沒有少年氣。”
說到這景玥頓了頓,他思索了一會兒,又肯定地點了點頭,“是了,那個時候他就跟你很不一樣,你瞧見我會笑,整個眸子都會明動起來的那種,他沒有,他瞧見我滿是厭惡。你們二人,我覺着你才是那個衣角不染風塵的俠客,而他卻像是蹚渾水的政.客,舉手投足間都像老夫子,沒有一絲豪氣。”
這一番話說下來,陸遜懵了,聽景玥這麽陳述,他似乎在很早之前就來過,只不過因為某種原因他不記得了。
陸遜默然片刻,搖了搖頭,道:“你說的這些我沒一點兒印象,不記得了。”說到這兒,他停頓了一下,複問:“那之後我有再出現麽?”
“有的。”景玥點點頭,“順康三十四年安王府出了變故,我性情大變,一生氣便殺人,所有人都怕我,但是你不怕,你還和咱們初見時一樣對我笑,我那時并不知道你和陸文若是兩個人,所以很苦惱,不明白為甚麽你有時待我好,有時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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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景玥停頓了一下,他将陸遜抱起,轉身朝湯池裏走,“嗳,先下水罷,再站一會兒水都要涼了。”
兩人沉入水中,溫熱的水柔柔地拍在身上,景玥将陸遜的墨發攏在手裏,用皂角給他揉洗。
“後來慢慢地我就發現了不對勁,你有一些小動作,像生氣時蹙眉聳鼻尖,心虛時牙齒咬唇邊,還有說話特尖酸刻薄,十句裏頭就那麽半句不擠兌人......”
陸遜聽得有些生氣,他擡手拍了景玥一巴掌,嗔怒道:“你拐着彎兒罵我呢。”
“你瞧,又蹙眉。”景玥笑着擡手去摁陸遜眉心,結果被陸遜冷着臉拍開,他也不惱,續道:“每次見你的時間總是很短,就那麽一個時辰或者半個時辰,出現的次數也很少,我等你出現總得等上一年兩年,一開始我到處尋你,後來就只是怕,怕你不告而別。因為你每次出現都毫無征兆,然後又悄無聲息地消失,教我很無措。”
景玥嘆了口氣,他微微彎腰,将額頭靠在陸遜的肩膀上,輕聲道:“你快将我逼瘋了......逍遙谷裝失憶其實并不是在試探你,我怕你要是又只呆一個時辰,我該怎麽辦?距離上一次我見着你,已經過去七年了......”
話說得很輕,可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了陸遜心口,一股夾雜着微甜的酸楚在胸腔中漫延開。
他想起了在淮陽楚楚館與景玥的“初見”,那晚他心大地睡着了,但是景玥沒有殺他,他當時還納悶,現在算是有了答案。
還有原書中景玥對陸家少莊主的态度——一直以來都是包容大過憎惡,原主那般對景玥,景玥到他死都沒下手殺人。
這一切,都是因為景玥在等自己,等自己沒有歸期的出現。
有些事不能細想,細想只會心疼。
陸遜嘆口氣,他沒轉身,只反手摟住景玥,偏頭輕輕蹭着景玥的鬓發,“沈舟曾跟我說,我讓你害怕——害怕我不告而別。到現在我才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晚,以前都沒膽子親你,裝個失憶,倒是幹了不少混賬事。”景玥悶笑,餍足地伸舌舔了舔陸遜後頸,一垂眼,卻瞧見了他肩胛處一針尖大的紅點,在略顯蒼白的肌膚上甚是刺眼。
景玥微微皺眉,腦海中閃過一抹細光,他眯眼,臉色沉了下來,正欲擡手去碰,陸遜卻轉過了身。
“所以說來說去,我就是被你哄了一路。你教我明白你的心,我都不記得,我怎麽明白?”陸遜說,他垂下眼睫,将之前景玥說過的話重新思忖了一遍,笑道:“那陣子你沒少苦悶罷,怎地身子都給你了,心卻冷得像塊石頭,你是不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來給我?”
景玥回過神,他将心底那點懷疑猜測壓下去,看向陸遜時已帶了笑,将人攬進懷中,捏着下颌,輕吻沾着濕氣的薄唇,一會兒便撩起了滿身的火。
“唔......別做了,咱們待會兒還有正事要辦,我不想坐在椅子上腰疼屁股疼。”陸遜偏頭躲開,氣息不穩地攥住景玥不安分的手。
“好,都聽你的。”景玥點點頭,停了動作,只安靜抱着陸遜泡水。
·
應天府。
袁仁沉着臉色翻看賬本,他的身旁圍着遼東八州的城尹。
“袁大人,安王這次來的太突然了,咱們有些賬根本來不及補。”中博州的城尹苦着一張蠟黃馬臉。
他是被人從床上叫下來的,剛卯足了勁兒和妓館的姐兒歡愉,一聽安王要查賬,登時吓軟了,到現在步子還有點虛浮。
“來不及!來不及!”袁仁将賬本摔到他臉上,破聲大罵,唾沫星子濺了一地,“要錢的時候怎麽不做好?這個時候給我說來不及?給我滾出去做,做不好提頭來見!本知府先摘了你的烏紗帽!”
這一番吼,滿堂衣冠都變了臉色,衆城尹都垂首不語,拉着臉挨罵。
中博城尹抱着賬本不情不願地點頭,“下官這便去補。”說着,他拱手給袁仁作了一揖,爾後快步走出。
堂中其他城尹也紛紛拿了賬本離開。
應天府的管事曹建端了茶盞上來,“大人消消氣,不着急,查賬也不是甚麽大事。”
他長的尖嘴猴腮,左眼皮上有一顆小拇指指甲蓋般大的黑痣,面相瞧着很不好,他慢條斯理道:“安王查賬不過是走走樣子罷了,小的估摸着他是沒銀子花了,所以......”說着,他将手伸到袁仁面前,五指撮起搓了搓。
袁仁臉色稍緩,他捋了捋胡須,若有所思道:“饒是這樣也要把賬本做好,咱們到底不是他那一隊的,要是遺漏了把柄在他手上,到時候多少銀子都添補不過來。”
“大人說得對,去年不是出了場旱災麽?從那些賤民手裏收上來的糧食不夠,還有遼東八州給遼東軍供糧饷......”曹建貼着袁仁耳邊說:“這裏頭咱們可做的賬多了。”
袁仁聽着不住點頭,臉上漸漸浮現出笑容。
兩人正琢磨着,忽有跑堂的來報,說陸峋求見。
袁仁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先讓他等着,去長白山的事已經給他安排下了,銀子暫時還不能給,等安王查了賬再說!”
跑堂的應下,“噠噠”着跑走回話。
陸遜和景玥在湯房一直待到了酉時二刻,袁仁親自率人來驿館接人,見景玥出來,忙上前拱手行禮,“王爺,車馬已經備好。”
“有勞。”景玥略一颔首。
陸遜換了件湖藍色長衫,暮色之中,面容甚是隽雅,像一卷水墨畫,素淡如蘭。
他踩着腳凳彎腰要上馬車,結果被立在一旁的侍衛攔下,“什麽人!端得如此無禮!”
陸遜癟嘴,他扶着馬車壁,偏頭看向景玥,“景承珏,他們不讓我上車。”
景玥正在和袁仁說客套話,聞言,擡眸看去,他笑着朗聲道:“他們攔了你,今晚的賬本你好好瞧,将陳年舊賬都翻一遍,雞蛋裏挑骨頭。”
這話一出袁仁變了臉色,回頭重新打量陸遜。他一直以為那位俊雅公子是景玥新買的小倌,所以一直都沒拿正眼瞧,景玥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震得他整個身子都晃了晃。
來不及懊惱,袁仁忙提着衣擺趕到陸遜身邊拜倒,“下官有眼無珠......不知大人怎麽稱呼?”
“嗳,不必多禮,我就是在聖上那裏領了一份閑差,陪王爺過來查查賬本。”陸遜擺擺手。
“卑職該死,怠慢了大人,還請大人恕罪。”袁仁不敢起身,只跪伏在地上謝罪。
陸遜便不再管他,轉身上了馬車,景玥走過來将袁仁扶起,“不必多禮,他跟着本王住。”說着踩了腳凳彎腰鑽進馬車。
袁仁臉色很不好看,他擡袖沾了沾額頭的冷汗,朝馬車看了眼,揮揮手,示意侍衛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