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戚無羁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跌跌撞撞着跑出屋子的, 等他回過神時,自己正提着刀狠狠地砍着驿館門前的一顆柳樹。
樹幹上遍布橫七豎八的刀痕,露出裏頭淺色的木樁, 樹皮掉落一地, 樹上栖息的鳥兒撲簌簌飛遠。
“嗆啷——”刀掉落在地, 戚無羁顫抖着捂住臉,靠着樹緩緩地蹲下了身子。
他早該明白的,陸公子是為了安王, 才去去查遼東應天府的賬,去設計圍堵福王,甚至不厭其煩地将賬本看了一遍又一遍......這一切都是為了景玥。
戚無羁沉重地喘口氣, 擡頭有些茫然地看着碧空如洗的蒼穹, 白雲悠悠, 青鳥高飛, 原本被塞得滿滿當當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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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遜擁着繡被斜靠着, 他張口, 喝下景玥送到唇邊的一勺藥膳粥,咀嚼後咽下, 擡眸問:“你昨日怎麽還扇戚無羁耳光?”
“看他不順眼。”景玥冷哼,舉着湯勺吹了吹,又遞了過去, “敢惦記我的人, 真是嫌命長。”
這話把陸遜逗笑了, 他擡腳去踹景玥,“三歲麽?還瞎吃飛醋。”
“我管不了那麽多。”景玥替他重新掖好被角,“你是我的,就是其他人多看你一眼都不行。”
趙楹正準備進屋, 猝不及防聽見這話,腳步一個不穩,跌了進去,“咚——砰!”
景玥和陸遜紛紛循聲望去。
趙楹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他眼神閃躲,擡手摸了摸後腦勺,說道:“王、王爺,屬下......”
“路都不會走了?”景玥将目光收回,繼續給陸遜喂粥。
張桓幸災樂禍地偷笑,他咳嗽一聲,朝景玥和陸遜行了一禮,“回禀王爺,監錦司已将福王府奉旨抄檢,遼東八州城尹和孟拱削去管職,由監錦司押回長安進行三司會審。另外,聖上降旨,說是福王結黨營私,意圖謀叛,但念在是老福王護國有功,死者為大,遂不再追究,吩咐王爺您好生安置福王妻妾。”
景玥略一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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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桓又道:“回長安的車馬已備好,王爺打算甚麽時候動身?”
“明日罷,安頓好福王妃咱們便走。”陸遜開口道,“在江湖上奔波的日子太久了,我想快些回家。”景玥搖頭,他道:“你剛解了毒,還是再将歇幾日。”
“不礙事。”陸遜道:“我着急要回去,等你娶我呢。”
景玥聽罷一愣,旋即失笑,他沒忍住,伸手捏了捏陸遜的臉頰,“狼崽子嘴真甜,分明是想趕在八月十五中秋日前回去,卻說是等我娶你。”
陸遜笑着拍掉景玥的手,癟嘴,“甚麽都瞞不過你。”
他這麽着急回去,的确是想趕在八月十五中秋日前回去,因為原書中景玥和戎狄王休屠耶約定好的秘密宴會,就在中秋日,他不能因為自己的身子,而拖累了景玥的計劃。
景玥嘆了口氣,他将碗擱下,用帕子替陸遜拭了唇邊的飯粒,嘆道:“得妻如此,夫複何求?你若是......再願意為我生孩子,那便太好了......”
“滾蛋,你莫要得寸進尺。”陸遜拿腳踹他,卻被景玥一把抱住,壓在床上親吻。
張桓和趙楹識趣,對望一眼後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屋子。
陸遜偏頭躲開景玥的吻,氣息不穩地看着他,輕聲道:“休屠耶此人行事十分謹慎,回長安和他打交道多留些心。”
“嗯。”景玥褪了外衫和靴子,拉開繡被在陸遜身側躺下,他伸臂将愛人摟進懷裏,“莫為我操心了,你好好養身子。”
陸遜笑了笑,将腦袋往他臂彎裏挪了挪,阖了眼,“如今我的毒也解了,你也沒了後顧之憂,放開手做,成功失敗與否我都陪着你。”
兩人繡被中相擁,低聲說着體己話,青絲交纏堆疊在枕邊,青紗帳放下來,籠了一些日光,瞧着甚是溫馨。
安頓福王妻妾的事情較為繁瑣,景玥忙得腳不沾地,直到翌日陸遜用完了午膳,他才重新回到驿館。
陸遜今日換了件竹綠色的夾衫,玉帶束發,他剛解了毒,身子還是偏寒,受不得涼,手上籠着湯婆子,軟軟地靠在床榻前。
“今兒覺着身子怎樣?還疼麽?”景玥上前,和陸遜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柔聲問。
“好些了,不疼。”陸遜笑了笑,他擡手推了景玥一把,“湯房燒了熱水,去沐洗解解乏。”
“嗯。”景玥嘴上答應着,身子卻沒動,仍抱着陸遜,與愛人好好厮磨了一番,這才戀戀不舍地拿了換洗衣衫去湯房沐洗。
出來時,陸遜已下了床,坐在木椅上看張桓收拾行李。
他整個人都想是從書卷中走出來一般,通身都帶着一股儒雅氣,白皙如玉的臉頰上浮起淺淺的緋紅,薄唇輕張,教人覺着他吐息間都是清甜的米酒香,卷翹纖長的眼睫上挂着一滴眼淚,将落不落,如清秋竹葉上的露珠。
只這麽驚鴻一瞥,景玥便移不開眼了,他抿了抿薄唇,快步上前,将愛人抱進了懷中。
“哎呦,”陸遜被吓了一跳,回頭見是景玥,遂放松下來,笑道:“沐洗完了?去擦擦頭發,咱們該走了。”
景玥偏頭去吻陸遜的脖頸,弄得懷裏人氣息急促地微微掙紮,這才将唇移開,他啞着嗓音道:“寶兒你快些好,不然哪一天我忍不住将你拆吃入腹了怎辦?”
“這會兒跟我裝正人君子呢?”陸遜氣的笑罵,他瞪了景玥一眼,“別磨蹭,去換衣裳。”
落日熔金,酡紅的夕陽在天邊洇開一片胭脂色的雲霞,景玥将陸遜扶上馬車,正要彎腰鑽進去,一擡眼卻看見了站在遠處柳樹下的戚無羁,臉色登時沉郁下來。
琪玉從驿館走出來,便瞧見安王和戚無羁劍拔弩張的的局面,心底登時明白過來,他掩唇輕笑一聲,走至戚無羁身邊,“總督,放手罷,公子不會看你一眼的的。”
戚無羁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将目光從馬車遮蔽嚴實的簾子上移開,朝琪玉拱手行禮,“無羁謝過公公指點。”
“嗳,咱家不過實話實說罷了,談不上指點。”琪玉擺擺手,他将戚無羁扶起來,嘆口氣,“別枯站在這兒了,總督若想告別,便大大方方地上去,您這麽戳在柳樹下,公子不僅不會看您一眼,心裏也不會有絲毫感動,他是一個心很冷的人,總督聽咱家一句勸,莫将其他心思放在公子身上。”
戚無羁張了張口,他想說些甚麽,終是一言不發地低下了頭。
張桓甩手一揚馬鞭,馬兒長嘶一聲,馱着馬車辚辚朝遼東城外駛去,僅留下一縷擾人情思的晚風。
景玥臉色一直不好,馬車都出了城,他還一臉陰郁地靠在軟墊上怄氣。
陸遜起初沒搭理,最後實在是拿他沒轍,遂将身子湊了過去,柔聲哄:“還生氣呢?”
“嗯。”景玥擰眉,他伸手将陸遜攬在懷裏,教他枕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摸陸遜的臉頰,“你是沒瞧見他看你的眼神。”
陸遜彎眉笑,他将景玥的寬袖拉在手裏玩兒,修長瑩潤的指尖細細劃過金線繡繪的鸾鳥紋路,嘆道:“怎麽辦呢......景王爺生氣了要怎麽哄,不如......”
他把話說的很慢,音也拉得很長,一雙水眸靜靜地看着景玥,豔紅薄唇微啓,露出幾粒瑩白牙齒。
景玥看的肚腹一團火燒,他粗喘口氣,一把将陸遜撈進懷中。
陸遜彎了眉眼笑,他跨坐在景玥腿上,反手挑開腰封,輕聲道:“做麽?犒勞你的,這幾日難為你忍得辛苦。”
喘息和呻.吟聲很快便從馬車中傳出,趙楹一個激靈瞬間坐直了身體,他頭都不敢擰,像一塊木頭似地戳着。
張桓正在趕馬車,瞧見他那個樣子,笑得岔氣,他從懷中掏出兩團棉花,丢過去,“回長安還得好些日子呢,你得學會習慣。”
一行人快馬西行,在中秋前夕趕回了長安。
長安已入秋,金菊怒放,與落日交相争輝,暮色沉沉,園中幽香愈加濃郁,開着西窗,清爽晚風裹着菊香吹進來,滿是芬芳。
陸遜籠着湯婆子站在園中,看着複廊上行色匆匆、來回奔走的下人。
安王重回王府,府上所有的東西都得重新打理,仆從們清閑了好幾月,這會兒都忙着灑掃庭院、布置卧房。
“園子夜裏冷,咱們回屋,等明兒教他們将竹榻收拾出來,我再抱你出來賞花。”景玥抖開一件氅衣披在陸遜身上,爾後摟着腰将人摟在懷裏,“中秋一過咱們就成親。”
“要我幫你做什麽嗎?”陸遜偏頭蹭了蹭景玥的臉頰,他道:“看賬本什麽的我在行。”
景玥悶笑幾聲,他攬着陸遜的肩膀往卧房走,“你甚麽都不做,只好好兒在王府養着,等身子好徹底了,就為我生小孩兒。”
“想都不要想,我不生。”陸遜搖頭,不假思索地拒絕。
兩人一路說笑着回了卧房。
安王府也不是甚麽豪奢之處、銷金之窟,卧房簡潔樸素,東面開窗,窗下擺着一張木幾,南面放着床榻,薄紗簾子用鐵鈎挂起垂在兩旁,下人已将卧房重新拾掇了一番,且貼心地在床頭放了熏香。
陸遜将屋裏擺設打量了一番,笑着說道:“你這安王府還沒有平江陸家修得闊氣,真窮。”
“再窮也娶得起你。”景玥也笑,他将外衫褪下扔在衣架上,“放心罷,本王娶你乃是聖上下旨,再怎麽說彩禮錢也是從戶部那兒支。”
有小厮送來沐浴的熱水,兩人簡單洗漱,換了亵衣在床上躺下。
皎月如盤,疏桐枝桠橫在月間,恍若點綴在玉盤上的銀飾紋路,陸遜往景玥懷裏縮了縮,長舒口氣,“總算是回家了,跟你這麽長時間,我第一次能睡個安生覺。”
景玥輕吻他的鬓發,“睡罷,今夜不折騰你。”
從遼東到長安一路奔波,兩人都甚是困乏,不一會兒便相繼墜入黑甜的夢鄉。
後半夜下起了秋雨,落在瓦上,滴答作響,陸遜被冷醒,半睜着眼眸去尋景玥溫熱的懷抱,指尖卻觸及一片冰涼。
他睜開眼,枕邊空無一人,景玥不知去了哪裏,軒窗半開,秋風裹着涼雨不時吹進來,打濕了木幾上的書卷。
陸遜披衣下床,點上燈,爾後端起燭臺,趿着鞋朝窗邊走。
入秋後的風帶了涼意,吹在身上登時浮起薄薄一層的雞皮疙瘩,他瑟縮了一下,攏緊衣衫,将軒窗阖上。
雨還在下,好似在天地間結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水網,長安禁宮未央門前人聲熙攘,京城中一千多名官員神色匆匆地趕來,擁在未央門前相互交談——
“怎麽回事,為何突然召集朝會?”
“這才過了寅時,離卯正還早呢。”
“未央門守衛說他們未曾接到聖上口谕,不能寅時開城門。”
衆文官都是被一道口谕喚來的,夤夜時正睡得香甜,忽被随從叫醒,說是聖上通知朝會,百官遂急匆匆穿了朝服往未央門趕,很多人在慌忙中連靴子都穿反了,牙笏也別得歪歪扭扭。
秋雨連綿不絕,很快便将衆人的衣衫淋濕,未央門仍緊閉着不曾打開。
未央門守衛不敢擅自放百官進城,商議之下,決定先前往乾德殿請示聖上。
景峻正在熟睡,被守夜的太監喚醒,聽聞“百官朝會”一事後甚是疑惑,他一面披衣下床一面道:“朕何時傳過此種口谕?是不是他們記錯了?”
“禁衛軍此時在殿外跪候着呢,萬歲爺出去瞧一瞧。”
守夜太監手腳麻利地為景峻穿戴好衣裳,而後提着一盞宮燈,乖順地走在一旁,替他引路。
雨下得大了一下,扣脊瓦上不斷地墜下雨珠,宮中甬道上已積了薄薄一層水窪,被匆忙的腳步踩開,蕩起一層破碎的漣漪,在艾青石板上倒映出昏黃的燈影。
聽得“吱呀”一陣響,城門打開,原本鬧哄哄擠在一處抱怨的文官登時安靜下來,他們紛紛跪倒,朝景峻行大禮,“微臣參見聖上!”
景峻坐在龍辇上,朝着衆臣微微擡了擡手,“衆愛卿快快請起。”
衆臣高呼“聖上聖明”,而後次第起身。
景峻将衆人一一打量,皺眉問道:“衆位愛卿夤夜前來朝會是為何故?朕并未傳此口谕,可是有人故意玩弄?”
這話一出衆臣的臉色都變了變。
朝會乃楚朝重大要事,誰吃了雄心豹子膽幹開這種玩笑?而且還驚動了長安一千多名文官。
一時間,未央門前鴉雀無聲。
景峻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口谕一般是皇帝傳給監錦司,再由監錦司的人傳達給朝廷官員,此次夤夜朝會一事他并不知情,但是百官卻是收到了口谕才冒雨趕來......那麽,能有這麽大膽子讓監錦司假傳口谕的,全長安只有一人。
搭在步辇扶手上的拳頭漸漸握緊,景峻臉色鐵青,他咬了咬牙,低聲道:“去安王府,朕要好好地拜見一下這位剛從遼東回來的皇叔!”
安王府前廳燈火輝煌,景玥身着鸾鳥紋錦方心曲領紫袍,袖邊金線勾紫鸾鵲紋,腰挂白玉佩,神色自若地端坐在木椅上,他的身旁是身着繡金飛魚袍的琪玉。
張桓裹着寒雨從外頭走進來,朝景玥抱拳行了一禮,“王爺,聖上的龍辇到了。”
“嗯。”景玥淡淡地應了一聲,他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喝茶,屁股挪都不挪一下。
景峻沉着臉色揮開要扶着自己的太監,大踏步走向前廳,“嘩啦——”雕花竹門猛地磕在牆上,景峻一個閃身走進來,他徑直走到景玥面前,冷笑道:“好久不見啊皇叔,甫一回京,便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景玥眼皮都懶得擡,他吹了吹茶沫,潤了口茶,這才看向自己的皇侄,挑眉輕笑道:“怎麽?不歡迎本王?”
“歡迎,皇叔回京朕歡喜得很!”景峻幾乎是咬着牙說出的這一句話,他猛地俯下身子,鼻尖貼着景玥的鼻尖,兩人的呼吸糾纏在一起,他低聲道:“皇叔......你真覺着朕不敢拿你怎樣麽?”
景玥嗤笑,擡手将景峻推開一點,爾後緩緩站起身踱步到了門邊,他将竹門阖上,這才回頭看向景峻,“好侄兒,你要将本王怎樣?押到鳳陽幽禁,還是給陸遜下毒逼他殺了我?”
景峻變了臉色,他抿唇,一言不發。
窗外雨打芭蕉,天色漸亮,一陣風溜進屋裏,吹得燭火跳動。
景玥好整以暇地看着景峻,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薄,最後,眸中只剩下寒冽的殺意,他身形微幌,擡手便掐住了景峻的脖頸。
“我替你守江山,退蠻人,殺逆臣,不讓你的雙手沾一丁點兒的血,你便是這麽報答我的?”景玥一字一句道,他赤紅了雙目,聲音有些嘶啞,“六枚,你往他體內一口氣就種了六枚附骨針,你好狠的心啊景峻......我就剩下他了......我連碰他都不敢,你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讓我的愛人疼成那樣?你非要讓我對你一點一點地寒心麽?”
他猛地用力,将景峻推搡在地上,爾後深吸了一口氣,眼神漸漸黯淡下來,“景峻,你太讓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