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失望?”景峻突然笑了, 他擡頭和景玥對視,眼底盡是諷刺,“皇叔不是一直想殺了朕麽?怎會對朕失望?”

他扶着木椅緩緩站起, 摸着脖頸處的勒痕, 神情是絕望後的癫狂, “皇叔不讓我的手沾血的方式便是攝政不放權,便是将我當作寵物一樣圈養在深宮,便是七年前恨不得掐死我?”

琪玉在一旁聽不下去, 他嘆口氣,好聲勸道:“聖上,王爺他攝政不放權是有苦衷的。朝中文官當政, 是非善惡沒有絕對的評判标準, 貪污之風盛行......這些事情, 如今的您還不具備獨立應付的能力。王爺他一直都在為您清掃盤虬在朝中的毒瘤啊......”

“朕乃一國之君, 為何不能治國理政?”景峻猛地轉身, 擡手指着琪玉, 他厲聲道:“安王結黨營私,将你一步一步培植到如今這個位子, 你自然只會向着他說話!”

燭火晃動了一下,将景峻的身影投射在屏風上,窗外雨聲飒飒, 他來回打量着景玥和琪玉, 連連點頭道:“好, 好得很,你們一個兩個都向着景玥......朕孤身一人,朕做什麽都是錯的......”

猛地提了口氣,景峻擡手指向景玥, 話說出口便有些聲嘶力竭,“我就是要折磨陸遜,朕殺不了你,可朕還有權利殺了——”

“景峻!”景玥似是被觸了逆鱗,他暴呵一聲,欺身上前,狠狠地攥住景峻的肩膀,五指握緊,一陣骨骼“咯咯”的收縮聲便在廳中響起。

叔侄二人對視,看向彼此的目光中都是滿滿的恨意,灼熱的呼吸撲在他們臉上,被裹着細雨的秋風吹散。

“你非要逼着我謀反麽?非要教我——”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景玥悶哼一聲,他瞳孔驟縮,難以置信地看向肚腹。

一串血珠沿着绛紫色的衣袍滾落,像南國的紅豆一般,将廳中的燭光都收在了裏頭,脆生生紅的炫目,冷白劍尖隐沒在衣裳裏,猩紅一片。

景玥回頭,陸遜披着外衫站在身後,半張臉頰隐沒在燭火的陰影中,那雙眸子沒有之前的清澈明亮,而是盈滿了仇恨。

琪玉驚叫一聲,不明所以地僵立在原地,守在外頭的張桓和趙楹聞聲破門而入,見着廳中的情形都是一愣。景峻也變了臉色,他探手到景玥肚腹,胡亂摸了摸,卻捧了一手的血,景峻張了張口,神色古怪地看向陸遜。

廳中陷入一片詭異的冷寂,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衆人都愣着沒有動作。

“嗆啷——”景玥忍痛,反掌拍斷了刺入自己胸腹的清風劍,與此同時,張桓和趙楹将判官筆和暗器握在手中,縱身躍起,朝着陸遜攻去。

“趙楹張桓退開!”景玥厲聲呵住二人,他迅速轉身,擡起右手将陸遜拍暈,爾後将人護在懷中,目眦具裂,拼了力氣喊道:“別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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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耗費了他大半氣力,景玥氣息不穩地喘了幾口氣,踉跄着跌坐在木椅上。

他臉色慘白,額頭布滿冷汗,雙臂卻仍舊死死地抱着陸遜,“別、別殺他,沈舟在麽?帶陸遜回屋,好生......好生看着......”話說到後邊,氣息越來越弱,景玥強撐着身子,用沾滿血的手輕撫上陸遜的側頰,渙散的瞳仁中浮起一層悲戚,“遜兒......本王等你回——”

最後一口氣終是沒提上來,他偏頭猛地咳出一口血沫,一道血線順着唇角滑落,頭一歪,便靠在了陸遜肩頭。

“皇叔!”景峻瞳孔驟縮,他推開張桓趙楹二人,撲上去一把将景玥抱住,扭頭朝外頭嘶叫道:“太醫!召太醫——給朕将長安城中的大夫都抓過來!快——”

他哆嗦着去掰景玥攥着陸遜的手指,一聲一聲地喚着“皇叔”,眼淚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景峻恨景玥,恨他事事都束縛着自己,恨他兒時對自己的虛情假意,恨他七年前猙獰着面目要殺死自己......可既是如此這般恨到了骨子裏,他也從沒想過要殺景玥,從來沒有!

他發了瘋一般,将陸遜從景玥懷中撕扯開,爾後跪坐在景玥面前,用手去捂他血流如注的傷口。

“不是這樣的,景承珏,不是這樣的......朕沒想讓你死。”景峻哽咽,他道:“朕就想将你幽禁起來,朕不想殺你的。我給陸遜種附骨針,也只是想讓他偷出山河令,找出你謀反的證據......我若是想殺你,早在平江時就直接命令陸遜暗殺你了。朕這輩子除了那個人,就剩下你了......朕找了那人七年,一直找不到,朕只有你了......”

他的心亂作了一團,玉冠摔在地上碎成幾塊,衣袍上沾着鮮血,沒有帝王該有的威嚴,只剩下一個還未加冠的少年的膽怯和慌亂。

陳太醫一路踉跄着被拉扯進了廳中,便瞧見滿地的一片狼藉,聖上跪在椅旁,雙手緊緊揪着攝政王绛紫色的衣袍。

“快打桶水來——”

陳太醫撲身過去,将景玥從木椅上拖下來,平放在了地上,爾後反手将藥箱倒開。

“嘩啦——”,裏頭的銀針、鑷子、藥膏等盡數散在了地上,陳太醫斂了眉頭,從裏頭翻揀出一枚小小的匕首,擱在燭火上燎了燎,手起刀落,刺入景玥肚腹。

血肉翻出,露出斷在裏頭的劍刃,陳太醫一面緩緩抽刀,一面将鑷子探入,猛地一拔,登時便有血污濺出,灑在景峻的臉上。

景峻顧不得擦,只死死盯着景玥,薄唇泛青。

有太監連滾帶爬地提了桶水進來,陳太醫抖開裹着銀針的布帛,捏了根銀針在手上,爾後擡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朝景峻磕頭道:“求聖上給一個赦令,下官也是盡人事聽天命......”

“沒有赦令!今日安王若是死了,屋裏所有人都跟着一起陪葬!”景峻爆呵一聲打斷,他雙目赤紅,緩緩看過琪玉、張桓、趙楹、沈舟等人,最後停留在了陸遜身上,“來人,将陸遜押入死......”

“聖上,王爺要緊,其他事先放一放。”沈舟出聲打斷,他上前一步将陸遜托起,轉手交給張桓,使了個眼色,低聲道:“帶他走,王爺若是醒來了......一切都好說,若是不成......你們便不要再出現在長安了。”

張桓眼眸微閃,他神色複雜地看了沈舟一眼,終是一句話也沒說,扛起陸遜轉身出了屋子。

陳太醫咽了一口唾沫,他将衣袖挽上去,深吸口氣,吩咐道:“來一個人,将王爺的上半身稍微扶起來一些。”

聞言,景峻手腳并用地爬到景玥身邊,将景玥的身子擡起,教他枕在了自己腿上。

“潑!”陳太醫擡手一指景玥。

太監們沒敢動,相互對視了一眼,沉默。

“潑水啊!”陳太醫又吼了一嗓子。

冰冷的水兜頭罩下,陳太醫眼疾手快,将銀針插入景玥胸口,拔出,冷水再次潑下,銀針複而插入......就這麽反複三四次後,景玥驀地抽搐了一下,張口咳出血來。

窗外秋雨漸歇,天光乍破,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霞光鋪在安王府的青瓦白牆上,樹葉上兀自帶着雨珠。

·

陸遜猛地睜開了眼。

日光從垂感極好的薄紗窗簾外照射進來,在白色的牆壁上投出一圈光暈,床頭的加濕器正不斷地往外噴着帶有薰衣草香的水汽。

眼前模糊一片的景象漸漸消散,陸遜愣愣地看着窗外綠化極好的花園,和掩映在樹叢間的別墅。

卧房門被輕輕推開,來人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頭,“陸總,您醒了?”

陸遜轉頭,瞧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張管家笑了笑,将剛從花園剪下的薔薇花插進花瓶,細聲道:“您今日十點鐘有一個會議,中午約了鄭總吃飯,下午......”

話還未說完便被陸遜打斷了,他掀開被子坐起身,“今日所有的行程都取消,不要來打擾我。”

說着他光腳下床,頭也不回地朝書房跑。

陸遜推開書房的門,來不及喘口氣,徑直奔向書架,開始翻箱倒櫃地尋找東西。

竟然重新魂穿回來了,就像景玥說的那樣,毫無預兆地出現,再毫無預兆地消失,只不過......這次他記得書中經歷的一切。

當時他被冷醒,發現景玥不在身旁,阖上窗後便披衣去尋,結果在前廳聽到了景玥和景峻的對話,就在他想推門進去的一剎那,意識卻被抽離了軀體。

陸遜在碼了好幾排的專業書中尋找,他修長的指尖劃過書脊,最終,在第四排的角落找到了蒙塵已久的小說。

迅速将書抽出,等不及拿到辦公桌前去看,陸遜坐在地上就開始翻書。

泛黃的紙張快速閃過,“嘩啦啦”地連成一片殘影,終于,陸遜手頓了頓,摁在了一頁書前:

“順康三十三年,安王與平江陸遜初見......紅梅樹下驚鴻一瞥,是為魂穿者一世傾心......”

陸遜抿了抿唇,他細細看過,爾後又飛速繼續翻頁,“順康三十五年,幼帝派奸細潛伏安王府,安王大怒,一氣之下殺光了府上所有侍衛......魂穿者白衣沐雪,踏蒼月而來......”

如此這般,他翻過幾頁便停下來查看,看到安王與陸遜從遼東一同回到長安的故事時,劇情戛然而止,後面原本有字的紙頁全都變成了空白。

“果然如此......”陸遜喃喃,他垂眸盯着空白頁沉默,眼底晦暗不明。

之前景玥有說過自己會時不時出現,又毫無預兆地消失,然而由于那幾次他都沒有記憶,所以對這件事不太上心,只當作不确定性因素來看待。

但是這一次的魂穿并沒有讓他丢失書中的記憶,陸遜細細思忖下來,發現了其中隐藏問題的症結所在——

每一次他的穿書,都和安王景玥與皇帝景峻的關系突變有關。

順康三十三年先帝病篤,安王父子狼子野心,意圖軟禁太子景峻,自立為王,老安王的壽辰宴最根本的目的,其實是試探朝中衆人對安王府的忠心。

平江陸家一直以來都是保皇黨,景玥去尋找陸家少主,名為躲清閑,實為拉攏結黨。這個時候他魂穿了過去,安王對他一見鐘情,從而打消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謀逆之心。

但安王府的舉動卻讓吊着一口氣的先帝害怕了,油盡燈枯之際,他下令監錦司和祆月教秘密包圍王府,擄走安王,這便是順康三十四年的故事。

安王武功盡失,安王府勢力衰微,朝中衆黨紛紛倒戈,投身東宮太子麾下,安王和太子再一次劍拔弩張。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又魂穿了過去,以平江陸少主的身份,幫助安王躲過朝廷衆黨的落井下石,并教給景玥武功療傷。

再然後便是鹹亨元年的上元佳節,已是攝政王的景玥得知殺母仇人竟是先帝,情緒崩潰下想要殺了皇帝報仇......

所以縱觀他魂穿過去的時間線和情節點,就能發現,原主和他的交替出現,實際上是在平衡安王景玥和皇帝景峻的關系。

若是安王景玥威脅到了皇帝,原主便會出現,輔助皇帝來對抗景玥,這便是原主為國為民,恨透了安王的原因;若是皇帝威脅到了安王景玥,他就會魂穿過去,與景玥聯手,解決朝中一系列錯綜複雜的問題。

由此推之,這一次他突然魂穿回到現實世界,則是因為安王景玥擅自向百官傳達皇帝口谕,嚴重威脅到了景峻的皇位。

陸遜緊皺起眉頭,指腹在書頁間反複摩挲。

原主定會想方設法保護皇帝,若是景玥一時半會兒沒有察覺出“陸遜”的異常,依着原主那嫉惡如仇、恨不得将景玥千刀萬剮的性子,景玥定是兇多吉少。

再者,自己魂穿回來偏偏又在這個時間點,景玥正打算将戎狄“一鍋端”了,原主不知情,若是毀了他的計劃,到時候景玥腹背受敵......

“啧。”陸遜有些煩躁地揉了揉頭發,低聲罵道:“景承珏你傻了麽?非要為了我去假傳口谕,報複皇帝嗎?這下好,我幫不了你了。”

他嘆口氣,向後仰靠在書架上,原主和自己的交替出現使得小說整體劇情架構得以正常運作。但是系統萬萬沒有想到,它選擇的魂穿者,也就是自己,卻對書中主角動了心,從而導致景玥這一方的勢力越來越強,皇帝幾乎沒有再次壓制安王的可能。

陸遜垂眸看向一片空白的書頁,自嘲地笑了笑,“你選錯人了,我的心是很冷,但這不代表我沒有心......”

他将書阖上,緩緩地舒了口氣。

得想個法子再次魂穿過去,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原主将景玥逼到腹背受敵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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