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嗯。”
绮羅應了聲, 卻是将視線滞在了青帝臉上,更确切說, 是滞在了青帝的耳垂上。
绮羅原是看不見那個小小的牙印。不過, 青帝今夜站在車辇上, 恰好高過了绮羅一個頭。
誰會在皇女的耳垂上留下牙印呢?
垂目看看懷中這張哭花的臉, 绮羅心底有了數。
那無主的牙印, 定是懷裏這個小祖宗做的事。
放眼青都,除了自家嫡女,又有誰敢去咬皇女的耳垂?
“給皇女添麻煩了……”
绮羅偷瞧一眼雙頰泛紅的青帝,抱着徐長歌與青帝答謝。
绮羅的答謝讓青帝有些難堪, 下意識地擡手去撫耳垂,青帝與绮羅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回去吧。外面風大。”
讪讪地收手,青帝發覺自己說錯了話。
而绮羅在确認青帝耳垂上的牙印确實與自家嫡女有關後,暗暗有些心疼眼前這個和自家嫡女差不多大的皇女。
在绮羅看來,素來溫和的青帝是斷斷不會欺負自家嫡女的。
至于自家嫡女……
看看徐長歌臉上的淚痕,绮羅有些拿捏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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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是她看着長大的,長歌打小就不愛哭,更別說哭成眼前這個模樣。
只是……
绮羅停步望望由婢子攙扶着下車辇的青帝, 想起了另外一樁事——長歌愛哭這毛病, 似乎是打青帝來府後才出現的。
這算什麽事?
抱着裹了鬥篷徐長歌往府內走,绮羅放慢了腳步, 等着青帝跟上來。
青帝的步子小,跟在绮羅的身後有些費勁。
绮羅等着青帝出聲喚她,青帝也沒出聲。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着, 直到绮羅将徐長歌安置到廂房裏。
安置好徐長歌,绮羅便轉身去安置青帝安寝。
見勸了一兩次,青帝還不願走,绮羅也就任着青帝坐在徐長歌的床榻邊,轉身去吩咐打燈過來的婢子去打水。
徐府的婢子多,手腳也算麻利,打水并沒有廢太多功夫。
一桶一桶的熱水由婢子們傾倒在徐長歌榻前的木桶裏,熱水騰起的霧氣讓整個廂房都變得悶熱。
坐在霧氣缭繞的廂房裏,青帝伸手撫了撫徐長歌的臉上的淚痕。
青帝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看到榻上人哭。
但青帝敢肯定,她不想再看到眼前這人哭了。
眼前人今夜哭得太隐忍,隐忍到讓她有些心疼。
世上或許沒有那麽多感同身受,但想想不久前那順着脖頸流淌下的溫熱,青帝确信自己的心疼了。
心疼什麽呢?
或是心疼她自己求而不得,或是心疼她徐長歌過于執著,又或是她與長歌原就是一種人,才會同是天涯淪落人,将一片芳心錯付。
“還會等到你嗎?”
青帝将手心貼在徐長歌臉上,心中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此時榻上人還未醒,青帝卻害怕她醒。
如果醒來是護了她四個月的小丫頭,青帝會遺憾,會想起榻上人那句“長歌願意等”,這會讓青帝擺不正自己的位置,拿捏不好待小丫頭的尺度。
如果醒來是前世之人,青帝會惶恐,會想起榻上人那句“配不上”,這會使得她惦念那個待她極好的小丫頭。
是呀。她就是這般貪心且遲鈍的一個人。
青帝盯着徐長歌的睡顏苦笑。
若是有得選,她更願意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
呵!暗暗在心底給自己一記鄙夷,青帝無端想起入徐府後,徐長歌那一次又一次的流淚……
其實,長歌哭起來時很可愛……
青帝心軟了下了。
“你以為孤不知道的,孤都知道……”青帝湊在徐長歌的耳邊,輕輕的言說,“而孤知道的,你還不知道……你不知道小時候的你有多可愛,你會伏在孤的肩頭出聲的哭……你會在孤用膳的時候,遞來碗碟,要孤喂……你會借機耍小性子,要孤背……”
青帝一邊說着,一邊觀察着榻上人的神色。
打青帝湊近徐長歌,徐長歌的睫毛便在輕微的顫動。
而當青帝說起背着榻上人行走時,青帝瞧到了榻上人微微勾起了唇角。
那人定是聽到了……
想着自己補上了沒來及說的話,青帝舒了口氣,卻依舊覺得還有話沒說。
什麽話呢?
青帝失神片刻,忽地想起了一直在嘴邊卻沒說出的話。
輕輕地握住徐長歌的手腕,青帝帶上淡淡地自嘲道:“孤一直在想,孤想說的話是什麽,想了半天,孤終于想來了……孤想說,長歌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孤确實配不上你的喜歡,至于另一半……呵。說來孤自己也不信,重來一次,孤最先背棄的就是長樂……你說孤上一世折騰了什麽……所謂的最愛,卻是重來後最先背棄的……為什麽背棄呢?與其說變心,不如說害怕……經了一番生死,孤于喜歡,害怕了,怕極了……方才你對孤說喜歡,你又怎會知道,孤如今最怕的就是喜歡……喜歡原就沒有過錯,發乎情,止乎禮,得長歌你這般的女子喜歡,孤以為無論男女,自是欣喜的,孤也不過是俗人,自然逃不過歡喜。但歡喜過後,孤也禁不住去想,孤如何擔得起你的喜歡?孤與長樂說喜歡,孤說得坦蕩也自然……長樂自小便不得衆貴女歡喜,孤在皇權之下,能寵着她,護着她,甚至自甘卑賤地去縱容她,孤能與你什麽呢?你是徐府嫡女,是從小被徐相捧在手心的徐府大小姐,是掌管如意宮的幕後人,你有珲春、绮羅,甚至連師尊都追随你左右……你說,孤能與你什麽呢?是與你所期待的愛,還是與你所言的如影一般的陪伴?”
“當然,如果你要孤與你的是這些,孤自然能與你。只是,這般的歡喜能長久麽?你說你随孤走遍了孤走過的地方,孤還是看不到你,看不到你的喜歡……只是,聰明如你,難道不知這世上瞞不住的只有喜歡?孤如何是看不到你的喜歡,孤只是看到了你的喜歡,才連帶着你視而不見……”
青帝說着說着,眼前卻是浮現了一張又一張戴着面紗的臉。她前世确實只見過兩次長歌的臉,但戴面紗的長歌卻時常出現在她的身邊。
只是,戴面紗的長歌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份,她又何必去拆穿?
“孤确實配不上你的喜歡……”青帝有些出神,“世上固然有一見鐘情這種喜歡,但即便由一見鐘情開端,卻也未必能一蹴而就圓滿。這世間追愛的人很多,有的如長歌你一般勇敢,敢去豪賭一個看不到的未來,而更多的如孤一般怯懦,只敢去押一個自以為愛得起的人。你說,如孤這般怯懦的人如何配得上你的喜歡?”
青帝說着說着,思緒又開始亂。她前世是确信自己愛長樂的,但經着一番胡言,她又有種無法訴于言語的惘然。
她當真是愛長樂麽?
當真。
但當真真愛到碧落黃泉嗎?
不盡然。
或許長樂只是前世那個恰好好處的人。恰到好處給了她一點甜,恰到好處給了她一點鹹,恰到好處讓她嘗到了求而不得,也恰到好處讓她肝腸寸斷,魂萦夢牽……
如果與長樂相遇的晚一點,晚到她登上皇位之後,她當真會喜歡那樣一個貪慕後位、志高于才的女子嗎?
如果與長樂相遇不是在剛剛頂替青川之時,她當真會将一塊咬了半口的桃酥銘記于心嗎?
世人常說世間沒有那麽多如果,偏偏她青帝都遇上了。
提早的相遇真的會改變一些東西。
譬如通過宴席,青帝忽然懂了長樂前世為什麽不受貴女喜歡,也忽然懂了前世長歌為什麽會追趕她那麽多年。
幼時的長歌較一般貴女更為良善。徐相對長歌的管教與縱容,不單全了長歌的心性,還給了長歌極大的勇氣,讓她去做想做的事。
鞭打皇子是何等駭人聽聞,長歌卻做了,還大義凜然。
邀皇女出宮是何等不合禮數,長歌卻做了,還理所當然……
這些都讓青帝明白了一件事——長歌比她前世所想的更自信,更耀眼。
而這般耀眼的人,或是不該與她青瀾有所牽連。
但若是此時讓青帝給徐長歌冷眼,她又是萬分舍不得。
這算是卑鄙嗎?
青帝坐在榻前,無端想起徐相,想起徐相勸她不要欺負長歌。
這算是欺負嗎?
青帝心尖輕顫,绮羅走到了青帝跟前。
“望皇女移步……”
命婢子往屏風後的圓桌上為青帝端上一碗紅棗銀耳羹,绮羅邀青帝挪到屏風後。
知曉此時是徐長歌沐浴的時間,青帝一邊起身向圓桌走,一邊暗道自己今夜真是魔怔了,竟會與一個熟睡的人說那麽多奇怪的話。
而當着青帝起身離去時,榻上人微微地睜開了半只眼睛。
“小……”
見徐長歌醒了,绮羅欲喚,卻見榻上人沖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閉嘴侍奉着徐長歌沐浴,绮羅見徐長歌一直睜着眼盯着屏風。
“怎麽了?”
绮羅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問徐長歌。
“做夢了。”徐長歌靠在桶壁上,似說給绮羅又像說給自己聽,“有個人,夢裏沒抓住,醒了也不想放手……”
“放什麽手……小姐只消記得夢裏咬過人便是了。”側身擋住徐長歌直勾勾的視線,绮羅一邊幫徐長歌更衣,一邊沖徐長歌眨眼,“皇女守了一晚上。”
“怎麽不早說?”小聲命绮羅想法子将自己送到青帝懷裏,徐長歌心底盤算地卻是半夢半醒裏青帝那句“配不上”。
夢裏的阿瀾真是個傻子!
連那人說氣話都聽不出……
不過,阿瀾是喜歡長樂麽?
徐長歌記憶停留在上車辇前,她醒來時,只聽到了後半段。
後半段裏,青帝說了準備喜歡長樂,還說了配不上她徐長歌的喜歡?
這是什麽昏話?
難不成阿瀾去了一趟郡王府就看上了長樂?
這怎麽能成呢?阿瀾明明是她的阿瀾呀!
懷着不甘偷偷将眼睛睜開一條縫,徐長歌盯着與绮羅說話的青帝舍不得挪開眼。
阿瀾,你可千萬不要喜歡長樂那個壞丫頭呀!
升起了濃濃的危機感,徐長歌在默念。
阿瀾呀阿瀾,夢裏的我讓我抓住你,你可千萬別讓我們失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