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翌日醒來之後,方素許久都沒敢擡頭去看床畔之人。身體不算乏力,但有些慵懶,動也不想動一下,便借機躺着不起身來,閉眼假寐,以免會與那人說話。
唐橋淵早不知醒了多久,一直把他睡着時的模樣端在眼裏,這會兒見他明明醒了卻還依舊裝睡,也不說破,低笑一聲坐起身來,先一步下床梳洗去。
方素聽着動靜悄悄睜了一下眼,唐橋淵後背上一道道抓痕醒目,一看就知是如何留下的痕跡,頓時又緊閉雙目,腦裏不可阻擋地浮現出昨夜片段,只覺渾身都在發燙,如此一來,便是更不願意起身了,恨不得一整日都卷在被子裏度過。
雖這樣想,但終究不能如願,唐橋淵沒有催他,只讓人把早飯送到了房間裏來,也不知是做了多少豐盛的東西,萦得滿屋香氣四溢,惹人垂涎。
那香味越飄越近,像長了腿似的飄至鼻下,方素終于忍不住睜開眼,發現竟是那人故意逗他,拿小瓷碗盛了一只小包子湊近來,低聲笑道:“蟹黃小籠包。”
如此才是真的裝不下去了,方素暈紅着臉擡頭望他,慢慢在唇角彎出笑容。
唐橋淵将瓷碗擱在床頭矮桌上,攬他起身,手掌扶在他後背時,心底不是頭一次覺得他太瘦,瘦得教人摸着都心疼不已,無奈笑問:“把好東西都端上桌來了,你卻總是吃不上幾口,我該怎麽把你養胖些?”
方素順着他的話往桌前望了一眼,不過早飯而已,擺了滿滿一桌,菜品一日比一日豐盛,只怕他挑不着喜歡的。其實方素什麽都喜歡,不過是這麽些年來餓慣了,胃口很小,習慣只吃那麽一點兒,因而每每盯着那些美味佳肴,總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你準備太多了……”方素輕聲回道。
唐橋淵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故意說道:“難不成我準備少些你反而能吃得更多?這是什麽道理。那我往後就只給你備上一碗肉,你能不能吃得幹幹淨淨?”
方素接不上話來,比不過他的伶牙俐齒。
這人兀自笑了兩聲,彎腰為他穿好鞋襪,又道:“喜歡什麽就吃什麽,多吃一口也好。”
方素點點頭,唐橋淵安心幾分,親自伺候着他洗臉漱口,罷了帶他到桌前坐下。用飯前先是給他盛好半碗潤口銀耳,自己卻站起身來往牆邊的木櫃行去,嘴裏說道:“今日陽光好,挑一套輕薄便行的衣裳給你,頭發便束起來吧,天已入夏,再這麽散着會熱出汗來。”
方素捧着小碗喝銀耳,一邊轉眸看他動作,聽到束發兩字時忽然愣了愣,似想到了什麽,開口叫他:“橋淵。”
唐橋淵眉梢都盈着愉悅喜氣,最愛聽他喚自己的名字,轉頭應一聲,聽他問道:“我先前……請人取來的包袱放去哪兒了?”
“什麽包袱?”這人脫口而出,問罷才反應過來,應當是方素來這府上時便帶着的東西,于是回道,“你那時說了,我便遣人去別院拿了,應當就收在房中,問一問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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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橋淵說着向窗邊行去,喚來廊外的幾名侍女。侍女們進到房裏,聽了問題卻都是一頭霧水,思索半晌才有一人想起道:“那包袱好似已經被扔掉了。”
這人霎時沉下臉來:“誰準你扔的。”
侍女見他生氣,立馬跪下認錯,其他幾人唯恐遭受遷怒,俱是跟着跪下。方素心中微驚,連忙擱下碗勺,在那人發怒之前擡頭說道:“沒關系……你不要生氣。”
唐橋淵側首看他,那雙眼裏明明滿是失望與焦急,卻還顧着替他人開罪,本已到口的斥責一時竟也說不出口。
“莊主……”跪在地上的侍女心中害怕,不敢擡頭,但見方素為她們求情,這才小聲解釋道,“那包袱裏只有兩件舊衣,奴婢自然不敢妄自定奪,是白萍姑娘說不必留着了,所以才……”
唐橋淵蹙眉,只覺白萍行事細心,怎麽會犯下這種過錯,正不快時,話裏提到的姑娘便聽着動靜行入房中。
白萍撩開珠簾,進來後微微施禮喚一聲“莊主”,随即不待他質問又側身向方素行禮道:“夫人,包袱裏的木簪,奴婢替您收在了鏡臺的小屜裏。”
方素眸色一喜,來不及問她如何知道自己在意之物是什麽,起身向鏡臺小跑過去,拉開抽屜,裏頭放着一塊包裹好的絨布,再掀開絨布來看,那只伴随了自己十餘年的簡陋簪子果真安靜躺在裏頭。方素如有失而複得的心情,轉頭向白萍致謝道:“多謝白萍姑娘。”
“夫人言重了。”白萍彎唇一禮,适時帶着那幾位驚魂未定的侍女退下去,臨行前目光自唐橋淵面上掃過,見這向來只會冷漠假笑之人眸色一派柔和,心下一頓,覺得這位忽然來到府中的夫人,說不定還真是鎮得住整座府邸的寶玉。
——就是不知道這寶玉法力多大,能不能擋得住總愛來這府上作怪的妖孽了。
白萍悄然一笑,心中暗自壓一記寶。
房中短暫風波平息,唐橋淵方才露出的戾氣早已收斂無蹤,靠近方素身後去看他手中物,問道:“素素要戴着這簪子出去?”
方素尋到重要物什,心情正好,聞言竟低笑出聲,言語輕快地搖頭回道:“女子佩戴的發飾,我怎麽能用……這是我娘留下的遺物,陪了我十餘年,我這一回竟忘了早些尋找它……”
話裏說着,方素當真感到幾分自責。
以前這簪子總被他悄悄壓在枕下,若是白日受了委屈,夜裏便能拿出來看一看、摸一摸,全當安慰自己。如今來到唐橋淵身邊,像是突然擁有了什麽無比牢靠之物,實實在在地取代了這一支木簪所給予的庇佑,萬般安逸,就這麽忘了将它時刻伴在身旁。
方素微微紅了眼,懊惱之餘心中莫名悸動。
身後人沒問他任何,聽他提及至親,順眸探出手臂,将他擁到胸膛。
春末夏初,浮雲淡薄。
麟州城慣有地熱鬧着,街頭行人熙攘,攤販齊列道旁,偶有孩童嬉鬧着在路上跑來跑去。
方素穿着一身鵝黃暖色的衣裳,與唐橋淵行得不緊不慢,袖下手指被這人捏在手中把玩,起初令他羞怯不已,到後來被街上琳琅滿目的玩意兒分走了神思,方素才漸漸地放松下來,任這人如何黏膩,只顧着轉頭張望新鮮事物。
走着走着,唐橋淵便忍俊不禁,忽然将他攔腰一勾,也不管四下有無人側目,笑問道:“素素一到街外,看什麽都不看我了。”
方素面上浮起暖色,忽又聽這人壓低聲音調侃道:“還是在府裏好,起碼在府裏的時候,你會偷偷瞧我。”
他頓時無地自容,連耳根子都發起燙來。
——本以為自己時有的小動作從未被發現過,卻原來這人根本就是知道的。
唐橋淵卻還不肯放過他,把人越攬越緊,帶笑問着:“這外頭好看,還是你家相公好看?嗯?”
方素抿唇,垂首閃躲,偏偏這人遲遲不肯放松力道,怎麽躲也躲不過去,他只怕注意着自己的行人會越來越多,只好小聲答道:“你好看……”
唐橋淵沉笑不止,想在那臉上親一下,又擔心他羞得不肯再往前走,稍作衡量還是忍了下來,不再繼續捉弄下去。
這人收回手臂,方素轉身時留意四周,發現似乎沒什麽人望着他們,暗暗松了口氣,卻不知其實在這麟州城裏,鮮有不識唐橋淵身份之人。那些人對其有所畏懼,自然不敢将目光放得太過直白,只怕萬一惹得他發怒,徒招一身厄運。
街上諸人視若不見,各自交談行走,大抵只有小孩兒才心無畏懼,眨巴着一雙雙天真大眼仰頭來看,若是對上了方素的目光,還會咧嘴一笑,沖他做個羞羞鬼臉。
方素漸漸心神松懈,大抵是受到那些孩童影響,面上淺淺浮現一層笑容,手指難以察覺地輕輕曲起,勾住了身旁之人的手掌。
身後不遠處,一名年僅十歲有餘的少年驚訝望着他,滿目皆是不可置信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