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麟州城距離城外村落不過幾裏,驅車往來一趟約莫一刻鐘,若是徒步行走,半個多時辰也就足夠。村落農戶往來貿易,每日天不亮時便會趕來城裏,或是販些蔬果,或是賣點手工,養家糊口。
十幾年前,方素的娘親便是如此。十指靈巧的婦人背着親手縫制的線活兒一朝不落地往城裏趕,懷裏抱着還愛啃手的小孩,在街頭一坐就是那麽一天。
那時方素不谙世事,對于城中的一切新鮮事物都有所畏懼,總是乖乖地坐在小凳上,牽着娘親的衣擺看人來人往。後來大了一點,足有五歲的樣子,膽子漲了些,便喜歡獨自跑去學堂,躲在窗臺外頭聽先生講課。
舊日清貧卻幸福,家裏雖窮,但起碼只要是方素想要的,他的娘親都會想辦法滿足。只可惜好景不長,在方素還未真正懂事的時候,家中女子驟然換作他人。
至此十二年整,那女人竟一步也沒準他再來過麟州城中。
光景不待人,城中風貌每一日都有微妙變遷,如今十餘年過去,方素對此地已感到格外陌生,認不清方向。今日唐橋淵帶他出府游玩,他有心想去曾經熟悉的地方看看,尤其是東邊那家學堂,想去看看那位汪先生是否還在。然而心中所想,方素沒有誠實說出口來,同唐橋淵行走在路上時,更不知道每條街道會通往何處。
唐橋淵牽着他的手四處閑逛,明顯也沒個目的,好幾次問他想去哪裏玩,卻又總是不等他回答便又自說自話地答道:“倒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随意走走好了。”
仿佛有意捉弄,憋得方素臉色漲紅。
偏巧方素又不是那種愛說話的聒噪性子,生性內斂,在這人面前更不提任何要求,只能任憑他帶着走來走去,把話繼續悶在心裏。
唐橋淵不知想着什麽,眸裏笑意一重又一重。
繼續走了幾條街,這人再度開口問道:“素素可有想去的地方?”
方素心中一動,這一回不留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趕緊擡頭接道:“我想去城東!”話落愣住,似乎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有多着急好笑,窘迫垂下眼去,慢慢地抿着嘴唇安靜下來。
唐橋淵已笑得身子微抖,握着他的手抵在唇上悶笑個不停,好不容易笑夠了,終于不再戲弄,探手覆在他肩上令他轉過身去,愉快問道:“是這家盈卷私塾?”
方素愣住,傻傻望着入目的橫匾。匾上四字印象淺薄,畢竟那時年幼,識字不多,實在沒有好好地記住學堂的名字,但此處的門階院牆,檐上青瓦,無一不在夢裏出現過很多次。
“本就已在城東,”唐橋淵自身後擁住他,輕聲笑言道,“汪先生還在裏頭教書,你要不要進去看看?”
濃濃驚喜之情浮入眸中,方素心動不已,卻依舊遲疑問一句道:“我這樣進去……會否不太合适?先生早該不記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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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瞧瞧又怎麽知道?”
這人話落便帶着他向裏走去,不留給他徘徊機會。
朗朗讀書聲自內傳出,院中芳草青青,院牆一角還留着一只沾着塵垢的小孩蹴鞠。方素少了幾分猶豫,邁足進來之後頓時心神明朗。
不遠處便是學堂教室,大門未掩,室內孩童一人一桌,晃頭晃腦地念書,窗外熟悉地方依舊擱着一只小凳,只是如今無人使用,顯得有些空寂。
教書先生正于室內緩慢行走,手執戒尺,時不時輕輕敲打那些姿态不端正的小脊梁骨,片刻之後,餘光瞧得院裏有人,這才擡頭望過來。
方素與之視線對上,緊張之下,下意識捏住身邊人的手指。
汪先生人入老年,眼神不比過去,虛着雙眸看了好幾眼才恍然回神,不禁面帶笑容地向外迎出來。
“先生……”方素拱手向他行禮。
汪先生禮貌回敬,擡起頭來未見生疏,眸裏出人意料地還含着幾重感激,兀自說道:“方公子,老夫替盈卷私塾道謝了。”
方素一頭霧水。
“不過小小一張凳子,竟能讓公子一直記在心間,世間因果,難說不令人感慨。”
方素沉默,隐隐猜到幾分。
擡頭望向身邊那人,唐橋淵微微點頭,予他心安。
“先生,”方素心中有數,只覺胸膛中無比溫暖,側回首去向汪先生回道,“先生心善,是我的恩人,方素不會忘記。”
汪先生含笑擺首,連連自謙。
方素看他眉目蒼老許多,十年光陰盡刻在臉上。
看着看着,卻似回到幼時,那時正在室內教書之人聽見了窗外動靜,走出來細看時,年幼的孩童以為自己犯了天大的過錯,正傻傻站着不敢逃跑。
汪先生走近他身旁,摸摸方素腦袋想要帶他進去裏面聽課,方素卻怕得雙眼濕潤,半步也不肯挪動。這人拿他沒辦法,到後來只好擺個小凳在窗下,罷了回到裏頭繼續講課,目光有意避開窗欄的方向,不讓他感到畏懼。
年幼的方素安下心來,從此以後那張小凳成了他獨有的位置,每日來旁聽時,還能在上面發現一塊拿手絹包裹起來的馍馍。
方素自回憶中出來,眼前老人頗有些感慨地看着他,此時說起話來不再那麽生疏客氣,像是對待當初那個無知稚子,點頭喟嘆道:“那時你忽然不再來了,我還時常擔憂牽挂。如今見你安好,終于可以放下心來。”
方素霎時眼眶濕潤,原以為物是人非,沒想到物是人也在,過往舊事大多是悲傷慘淡、不堪回首的,所幸還有此事可以喜劇收場。
他感慨良多,又難掩內心動容,忍不住站在這院裏同汪先生說了許久話。
教室裏背書的孩童悄悄轉頭,不約而同地往外張望,走神偷閑,盡是活潑神态。
許久之後,方素才出口告別,跟随唐橋淵離開私塾。
街上陽光正好,這人偏頭看看他微紅的眼角,探指往那濕潤處點了一下,明知故問地笑道:“素素這是高興的還是難過的?”
方素停下腳步,頭一次在他玩笑捉弄時不作回避,目光絲毫不閃躲,帶着喜色盈盈望他,喚道:“橋淵……”
“嗯?”唐橋淵笑意加深。
方素腼腆問道:“你給學堂送了什麽?”
這人回得輕描淡寫:“文房四寶,金銀財物,能用的、能送的,不就這些東西?”
方素輕笑出聲,半晌後垂眸,聲音小得幾乎難以聽清,落入耳中卻又無比堅定,道:“多謝你……”
“你不該謝我,”唐橋淵伸手撩了一把他懸垂在身後的柔順發尾,糾正道,“你該理所當然、理直氣壯、驕縱跋扈地向我提要求。”
方素聽着“驕縱跋扈”四字,又是忍俊不禁,向這人彎眸低笑,一邊紅着臉搖頭。
其實唐橋淵自然也知道這四字與眼前人有多麽得不相符合,但他偏要這樣形容,一言一行只為哄他開心。只要方素滿意,別說散些錢財,就是讓他新修一座學堂給盈卷私塾,他也一定答應得相當痛快。
方素不善表達,但他識情知意,分得清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過去擁有的不多,從來不曾奢求過什麽,因而當有這樣一人忽然出現在眼前的時候,他心中始終懷着遲早會失去的念頭借以保護自己,只為有朝一日在被丢下時不會被傷得體無完膚。
然而事到如今,方素忽然想把一切顧慮都放下了。
他想要貪心一回,想把這個人所有的好都占為己有,想要相信自己永遠都不會失去。
方素沉默望着唐橋淵,許久之後把最為疑惑的那句話問出口道:“橋淵,你為什麽會對我好?”
“因為喜歡,”唐橋淵順眉,語氣裏滿是安撫之意,“你是我結發之妻。”
“那你為何會喜歡我?”
這人笑了兩聲,似乎從沒想過這問題,自語般低聲反問:“是啊,為什麽呢……”
方素仍然不解,卻終究釋然了,反正他已與此人成親,并已知曉自己的心意。
——唐橋淵三字,不論今後發生何事,将會是他這一生永遠放在心上的名字。